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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松 | 荷尔蒙褪去,依然知道如何巧妙度过一生

2019-11-06 来源:时尚先生
高晓松年少成名,曾有过名利“一击即中”的幸运,年届50 之时,世界变得飞快,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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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松

马上50岁的高晓松表达欲依然旺盛。拍摄的四个小时里,他的嘴一刻未停。话题从当下时事到年少轻狂,衬得一旁的麦家内敛羞怯。在他的认知中,旺盛的表达欲是一个艺术工作者或知识分子的基本内在动力,这两个身份是他的自我定位。

拍摄时,他让人取下墙上的数十张黑胶唱片封面,铺了一地—它们有些和他放在“晓岛”中的唱片重合,那是高晓松全力建构的阅读空间,有他认定的书、从国外背回的黑胶唱片、钟爱的电影海报、年轻时写的歌,这些书影音构筑了他的精神世界,他将其具象化,展现在人前。

从书影音中获得的积累成为他谋生的手段。近年在公众视野中出现的高晓松,以《晓说》等脱口秀节目引起关注,前两季点击量超过五亿。《奇葩说》等谈话类综艺节目让他的积累与思考得以显露。人们发现,这位年轻时自称“以文以艺为梦为饭”的典型文艺青年在悬河泻水般的谈吐间透露着广阔知识面和冷静思考。

24岁,高晓松写出《同桌的你》,一举成名,与同期出道的老狼一同成为校园民谣一代的重要人物。在大部分歌手唱到三四十岁仍然默默无闻的时代,高晓松的努力被掩埋在急速取得的成绩中。名利蜂拥而至曾让他志得意满,游戏人生的态度一度成为他面对公众时阐述的价值观。在第一部小说《写在墙上的脸》的自序中,他记述了自己的门客理想,向往“三千门客吃闲饭,最好公子还有三千姬妾、其中有个把多情烈女的年代”。

高晓松曾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他的优越感随才华一同无保留地溢出,人们批评他对贫穷的无知,以及他表现出的优越感。但这并不妨碍他当年的我行我素。多年后在节目里,他也会反思那段“膨胀”的日子,说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太讨厌了。

截断轻狂的是2011年,高晓松因酒驾入狱。在监狱的半年里,他重新思考人生。将过往一一梳理后,他“确定要做一个知识分子”。 2015年7月,阿里巴巴成立阿里音乐集团,高晓松出任董事长,宋柯出任CEO。

这两件大事成为高晓松心态的转折,也开启了他的人生新篇章。结束拘役后,高晓松制作了中国第一个互联网自制脱口秀节目《晓说》,一炮而红。他对着千万听众聊万里路与万卷书,找到了新的谋生方式。他心绪异于从前,但延续着“一击即中”的生活。

进入阿里后,高晓松第一次真正接受组织的秩序驯化。面对庞大的商业组织和整个商业战场,他不得不告别从前的思维方式,按照组织流程和规定推进项目、进行管理,开始“长线条的思考”。他开始在创作者瞬间爆发、成就作品与商人让商品逐渐成型中挣扎。他在书房写了三个大字—徐图之。这三个字是对他阿里员工身份的提醒,也是他新的人生路径规划。

高晓松“徐图之”了四年,回头看常会惊出一身冷汗。有时他会惊觉,“幸亏我一年前的突发奇想没有付诸实践,幸亏那时候我说‘咱们这么干’‘用这个人吧’没实现,不然今天得多狼狈?”他将缺失归罪于思考维度的不足,时间和经验成为补漏的最好方式。“在徐图之的路上,我开始学习综合考虑事情,尤其是写《阿里传》的过程中,写到阿里一步步的成长,各种成功和失败的时候,经常写到一身冷汗,说我天,幸亏当年没胡来。”

最后一期《晓说》录制完毕后,高晓松名义上的职务只剩下“阿里娱乐战略委员会主席”和“公益图书馆馆长”,前者主要工作是代入娱乐业的战略和资源和写《阿里传》—从另一个视野去看阿里的整个组织文化和成长历史,后者主要做文化推广,“杂书馆”收藏古籍,是全国最大的私人图书馆。他为了促进公众阅读,又在杭州做了“晓书馆”,继而在北京开设了文艺空间“晓岛”。按照计划,“晓书馆”将开设在全国六个城市—为了方便高晓松两个月能去一处,一年能全部走一遍。

这是高晓松最为看重的两个身份,也被其视为“徐图之”的延伸。“这两件事你要持续投入你的时间、精力、热情,当成职业去做。一件是挣钱的事,一件是花钱的事。总得有进有出”。至此,高晓松人生前半段的喧哗起落终于在50岁的当口开始脚踏实地。

眼前的高晓松,对自己的身体认知精确。他拒绝了服装师建议的肉色高领毛衣,因为“看起来像俄罗斯套娃”。他执意换上自己带的肉色领的短袖,打趣说这个显得脖子长。在一地散乱的黑胶中,他坐在台阶上,伸直长腿,应对着明灭的闪光,自然随意,一如往常的笑容让他眼角微弯。他也会看着屏幕上即时显示出的摄影图片,玩心大发,开启“自黑模式”,摆出一系列搞怪的表情。

同样精确的是他如今的自我认知。“我从小学会了这些手艺,我弹琴,我写歌,我写文章,我拍电影,我做脱口秀,我做节目,我来到巨大的商业机构,其实都是我个人的表达欲。”他自称没有宏大的理想,也不认同那么宏大的东西,“我觉得在这样剧烈的变迁里没有被抛弃,然后跟上了时代,是我前50年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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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松

高晓松的人生的确可以用“幸运”来形容。他的成长过程经历了数次动荡,处于全维度的高速变迁的过程中。但他从未被抛弃,并步步紧跟,每一步都赶上了潮头。

家世是高晓松原生的幸运,在家人的教导下,他从小学习琴棋书画,一路读中国最好的学校,考入清华后退学,写过歌、发过唱片、出过书、拍过电影,一度专攻风花雪月。父母本希望他成为“有艺术修养的科学家”,他自认成了“懂点儿科学知识的艺术家”。

1991年,退学在家复习考研的高晓松忽然怀念起阳光灿烂的昨日校园,在厚厚的复习材料上写下了《同桌的你》。1993年夏的一天,高晓松同寝室上铺的兄弟钟卫东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明天咱们班毕业,所以全家,就跟全家福似的,全得到场。”接完电话他跑进厕所,在里面创作出《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他最知名的两首歌就是这样,几乎一蹴而就,后来录入专辑《校园民谣》,但并没有马上获得很大反响,直到1994年央视举办大学生晚会,《同桌的你》燃爆全场,高晓松和老狼红遍大江南北。这一年,大陆流行音乐爆发,“魔岩三杰”在红磡体育馆唱响内地摇滚,那英发布《为你朝思暮想》,郑钧、许巍、田震、陈明等人也纷纷出道。高晓松自述:“能够在这样的时代里脱颖而出,我觉得特别幸运。”

“太合麦田”成立的1996年,高晓松开始在疯狂晕眩的世纪末安静地弹琴唱歌,“现在回想仍旧是最幸福的时光”,当时的作品《模范情书》《青春无悔》《白衣飘飘的年代》,至今仍在传唱。

他将这段生产力蓬勃的时期归功于荷尔蒙,“没办法,就是一定要写,焦头烂额,有时候一个礼拜都不脱睡衣,就坐那儿,不停地写。”并称有些经典歌曲是“上帝按着我的手写的”。上世纪90年代初,内地流行音乐有了唱片工业的雏形,高晓松幸运地遇到了行业走向繁荣的时机,也一眼看出市场的源头是创作。随着源源不绝的高质量创作,他在行业内如鱼得水。

互联网浪潮在90年代末亦奔涌而来,高晓松开始拥有“正式工作”,他辗转搜狐、新浪,在不同的公司与职位间切换。十余年后流行一时的“互联网思维”,他最早接触甚至目睹了它的诞生。与此同时,他开始在各种音乐比赛中担任导师与评委,是年轻一代音乐人心中最具分量的前辈之一。

1994年到2011年,高晓松持续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如他所说,都是“一击即中”式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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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松

直到42岁那年,高晓松因酒驾被判处拘役6个月。

他坦承一切都源自他的轻狂与膨胀,车祸后他对警方表示,愿意承担事故全部责任。法庭上,他的律师试图以“血液化验单上三个签字的人都没有检验师执照”为由向法官提出减刑要求,被他拒绝。

六个月的牢狱生活是高晓松顺风顺水人生中一次重大打击。空间急剧缩小,时间成倍拉长。他左边睡着一个小偷,右边躺着一个黑社会,将所有人的故事问了个遍。他刻意做一些不触动心灵的事,不看小说,免得柔肠寸断,不写作,免得陷入绝望。

音乐企划人、高晓松好友詹华认为:其实酒驾这个事对他是一个好事,给他一个提醒,告诉他很多事情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监狱只有软笔芯,他把早上喝的粥涂在纸上,卷在笔芯外头,自制了一支比较粗的笔。他在看守所翻译马尔克斯的Memoriesof my melancholy whores,是马尔克斯2004年快80岁时写的。谈版权的时候,他跟对方说,一个热爱马尔克斯的犯人,在监狱里用柔软的笔芯在极其昏暗的灯光下,也没有桌子,只有一个板,他坐在板上,抱着两床被子,边翻译边写,希望他能给予出版的许可。高晓松把书名翻译成《昔年种柳》,以“纪念下不靠谱的青春”。但最终由于这个版本是从英译本转译而不是直接从西语翻译而未获授权出版。

回忆青春成为他在监狱里做得最多的事情,监狱里没有时钟、插头、枕头,为了防止犯人伤害或者自伤,连牙刷都是短的。百无聊赖中,高晓松每天晚上望着房顶昼夜亮着的昏白的灯光难以入眠,开始构思新的文集,阅读《大英百科全书》 以及发呆。

他自认在监狱中情商大幅提升。为了与警察和犯人打交道,他发挥所长,想学英语的他教英语,想识字的他教识字,想写诗的他教写诗。他听着《新闻联播》,在瓶子里滴水,新闻联播结束画一个刻度,刚好半小时。这被他称为“水漏钟”。和其他犯人一起思念亲人。“警察觉得你这个人还挺好,大家也觉得你这人挺好。”

高晓松第一次发觉了“让大家觉得我挺好”的重要,出来后也常和“狱友”聚聚。他将答应别人的事都办了,除了一个小孩,他答应对方刑满释放后找他做助理,但遭到经纪人的强烈反对。最后他只好给小孩交了厨师课的学费,算是履行承诺。

刑满出狱后,高晓松的人气不跌反涨。他接了汽车的代言拍摄反酒驾的公益宣传片,担任选秀节目的评委,微博粉丝从两百多万涨到四千多万,还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文集《如丧》。监狱中回望的青春以小说形式呈现,《写给1988年暑假的高晓松》和《如丧青春》 两篇小说分别处于1988年和1990年。

时任优酷节目制作人李黎曾在饭局上见识过高晓松的口才和丰富知识面,她找到高晓松交流想法。策划了三四个月之后,最终有了《晓说》 的节目框架。

《晓说》上线后,头四期点击率均超过百万,高晓松曾与优酷签有保底协议,低于一定点击率就自动解约,成绩出来后,他相对放松了。他将日常状态呈现在节目中,饭局里的良好表达能力、旺盛倾诉欲和广阔知识面找到了合适的抒发场所。高晓松“能说”的特质被更广大的观众熟知。

近一年,高晓松全身心投入《阿里传》。事实上,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为阿里的事情投入大量精力。2014年年底,在杭州开音乐会时,高晓松问马云要不要来看,马云回复不在杭州,但想听听他对音乐产业的想法。高晓松写了几百字,马云想和他进一步谈谈。他拽着宋柯,和马云聊了一天,随后入职阿里,成为阿里音乐的董事长,宋柯担任阿里音乐CEO。

经过几个月的筹备,二人带团队一起推出“阿里星球”,这次不算成功的尝试给初入商界的高晓松带来巨大的压力。他曾回忆,那段时间做梦都梦到出了各种问题,直至吓醒。

“徐图之”了两三年,在一次聊天中,朋友问他为什么提到阿里不再是“他们阿里”而是“我们阿里”时,高晓松意识到自己已经融入了这家公司,“为什么50%淘汰率?融不进去就走了。”融入的原因是自己足够简单,“有能量的人很多比较复杂。复杂的人不容易融进组织。所以简单的人反而就生存下来。”

转任阿里娱乐战略委员会主席后,高晓松的工作重心放在了写《阿里传》上。

这个商业帝国20年的故事比想象中复杂,人员更迭一半,先后来过二三十万人,商业与科技的变化巨大,他将书落脚到人的故事,“这本书还是吸引人看,就是说,有这么一群人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干过挺牛逼的事,就挺好玩。就像你看《水浒传》,你也不是在看耍刀弄剑,你是觉得这些人有意思,而不是鲁智深的拳头多有意思,武松耍了什么刀法,那其实并不重要。”

人生后半程,高晓松主要的工作就是担任“阿里娱乐战略委员会主席”和“公益图书馆馆长”。他感受过荷尔蒙不可抑制地蓬勃而出,帮助他如流水般创作不断。潮水退却后,他在知识分子的一面开始进步。年到五十,各项成绩摆出,高晓松发现音乐、脱口秀、写作、电影、商业一字排开,状如电话信号,呈等差排布。这么多年下来,高晓松自己也发现了,越是需要单枪匹马、 依赖个人能力的工作,他越得心应手,也越被大家认可,比如音乐创作、脱口秀、写作这些方面。而需要集众人之力,组织和驾驭别人的时候,像做商业、拍电影这种工作,就会相对差点儿。

年轻时,他能坦然地说“不拼命,处处留有余地,处处都别让自己‘努力到吐血’,一只手用力,另一只手留着,必然还有点别的用”。而现在,他开始“徐图之”,花上一两年, 甚至更长时间写一本书,再花上更长的时间建图书馆。世界变得飞快,他的动作却慢下来。

他已经知道如何巧妙地度过一生。“如果后半生还有坎坷,那一定是我身上穿的那些衣服、我身上背负的那些责任感啊,导致可能还会有一些艰难困苦,但是这也没什么,只要你心里知道,你脱掉那些东西,不要那些衣服你依然能够巧妙度过一生就够了。”

他察觉过自己的变化,也曾流露出伤感,但这并不是对现在的不满,而是对告别过往的遗憾。当听到罗大佑《思念》时,歌里唱到“挥洒你的笑容回身一转,别了我年少的烦恼寂寞与过眼云烟” , 他忍不住在心里对罗大佑说:“原谅我没能像少年时在你的歌声里发誓要坚持的那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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