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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渤 | 当我们在表演之外时该谈论什么

2022-07-14 来源:芭莎男士
2022 年春天的大部分时间,演员黄渤都是在一个不到10 平方米的酒店洗手间里度过的。洗漱台下面铺一块白色吸水地垫,他就盘腿坐在上头,埋头劳作,把一坨坨湿度和黏度正当的泥巴,用自己的两只手和各种工具,捏塑成形,给它们生命。他乐此不疲,有时候一捏就是一夜,也恍然不觉。就在这个鸡蛋壳一样大的世界里,他以最让自己感到舒适的方式,守护着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泥牛般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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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渤

工具与生命

装泥的袋子就蹲在洗手间的角落里—一袋是陶泥,另外一袋是瓷泥—不同的泥手感不同,可塑性和捏制完成后的烧制工艺也有微妙的差别。一天的拍摄结束,收工回来已经临近午夜了,黄渤还是第一时间踱过来翻翻看这两袋“老伙计”的情况,好像它们并非只是两摊软软乎乎的死物。

“哎哟,这不行啊,这个袋子没封死,这怎么有点儿干了……”

他握着拳伸进其中一个口袋里,摁了一把,自言自语着,藏不住的疼惜,紧接着就把袋子的封口多扭了好几圈,再用手边的一个重物压在上头。这才放心地巡视到下一站去。

洗漱台上放了一个磨砂质地的铅笔盒,旁边躺晾着五根粗细不一的笔状的小工具,有黄色的、深蓝色的,也有黑色、灰色的。

它们各自有着形状不同的尖头或扁头—黄渤珍重地一一拿起来,搓搓它们身上的这里、那里,那样子和英勇无名的小战士在一场鏖战之后擦拭自己佩枪时的神色一模一样。

这些专业的雕塑工具,都是黄渤近年来结识的雕塑家前辈和朋友们专门为他打造的。

工具不仅洗手台上有,客厅的桌子上也堆着一大摞。它们各司其职,有的是负责“扫(雕塑上)头发的纹理”,还有“扫(雕塑上)毛孔的”、“刮泥的”、“贴泥的”、“做肌理的”……这些铜制的、木制的、吉他琴弦做的……各式各样的工具看似烂漫地堆叠在那里,身上难以洗掉的泥垢无声地昭告着它们和主人经年累月的联系。

用习惯了的工具,黄渤轻易不愿意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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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渤

除此之外,屋里屋外堆着更多的,是他已经做好的泥塑成品,因为还未上釉烧制,它们就那么七扭八歪地、或白或灰地一堆一堆地等候在那里,不着急、不上火的。

胖乎乎的一个人体,却唯独缺了头—赋予了其这副躯体的人给它起名叫《执着的维纳斯》。左想右想想不通的时候,雕塑家继续发言:“她在减肥你知道吗?”话音落下,又是几秒钟的发懵,“对,上面的沟沟坎坎是她的经历,现在的形状是她的目前,她尽力了但是依然没办法成功,就是这么个东西。”本来,头也做了,还在脚底下给她粘了一个电子秤,后来随着捏塑的进展,黄渤觉得,头也没必要了,表情也没必要了,秤也拿掉了,就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一匹马、又一匹马,一盘子蘑菇,吐舌头的爱因斯坦暗戳戳伸出一只小手,一个长了一对兔子一样的大耳朵和象一样大长鼻子的……人—“外星人”,一只孤零零的小猫—“其实它跟那盘蘑菇和那个外星人是一个整体,就是外星人在蘑菇林里走,跟一只小猫相遇了……这样的情绪。”黄渤在四面泥塑的围里,转着圈儿地讲故事。

他必须尽量小心翼翼,因为可怕的事情之前已经发生过了。

“本来这地上有满满的一片树……”他指着浴缸旁边的一处空隙,结果有一天为了来看看另外一个作品的状况,挤到这附近来,就只往后退了一步,拖鞋踩上去……“咔!”全碎没了。

那个“爱因斯坦”也是个残品,本来是个完整的大雕板,雕了好长时间。有一天他喝了点酒,兴奋了,非得蹿到洗手间里想再补上一下,补着补着,“咔擦”,碎了。他登时惨叫一声,酒全醒了,愣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在一地碎泥渣子里捡出了唯一完整的那一块。

“有的事情就没辙,就没办法,那怎么办呢?”黄渤倒是看得开,“看不开也得看啊!”他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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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渤

随心与苦练

黄渤捏起一块三角形状的塔香,用打火机点燃,甩掉火星之后把香小心塞进一个长着大嘴、仰着头的泥熊身体的空膛里,不消两秒钟,烟雾从泥熊的嘴里冒了出来。泥熊的旁边还有一个泥长颈鹿,他把前面的一系列操作又重复了一遍,长颈鹿的脖子更长,所以烟雾升腾到从它的嘴里冒出来,多耗费了一两秒的样子。

无论是熊还是长颈鹿,身姿都微微前倾,那样子像极了这两三年里我们日常经常要面对的“核酸检测”时的样子,“捅得嗓子都冒烟儿了。”黄渤说这句话时,你捕捉不到他的情绪。

这组作品也是最近做好的,颇费了一些周章,因为如果要做到让烟雾可以向上升而不是四散出来,就需要处理好内膛的空间结构,中间失败了不少次,好在掌握的经验越来越多了。

另外还有尚处在“进行时”中的新创作品便是“绿马”系列—于是也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屋里到处都是形态各异的泥马,扬蹄昂首的、马放南山的、徒手狂捏的、刀削斧砍的……那是黄渤在练习。

所以,到底怎么说才合适呢?这泥啊,他真像是捏着玩儿的。又真不是捏着玩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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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渤

最早抓起这把软而不塌、韧而不执的家伙,是在乌尔善导演的电影剧组里,因为道具师里有专事雕塑的技师,他看着好玩,就跟着师傅学着雕起来。那部电影,镜头和镜头之间的转换、技术调整时间动辄1 个小时起步,这给了黄渤从容的时间,画画、雕塑,“干什么都好。”

事情通常就是在毫无企图的心态下一点点发生变化的。

和一坨泥巴,纽结、羁绊、缠斗得再激烈,终归是一个人的事情,“就是你做任何一个决定都不需要征得别人的同意,当然你也得不到别人的帮助,那就比较好玩,你可以随心所欲。”

前年黄渤本来是计划好了要去专业院校的雕塑系里,从头系统学习一下雕塑基础课程的,见过了老师,也把自己的作品带给老师看过之后,他得到来自专业的意见是:“如果你学过基础技能之后,你手里现在这些‘东西’可能也就得扔了,你就不会了。”

没经过太多犹疑,去旁听课程的计划多半要搁浅了,但他知道,一味凭着那点天赋和本能捏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自觉,基本功还是要掌握的,那就自己监督自己,勤能补拙。“有些所谓的‘天然’和‘直觉’其实是为了藏拙,但是藏不了太久的。”

说着,他又走到另外一尊依然成型上釉完成的雕塑前,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那是一个老妇人,身上的瓷片破碎、嶙峋,但她脸上的笑容却那么生动、坚固、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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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渤

希望与不必

那老妇人的雕塑原型,来自于黄渤过去三年不间断参与录制的节目《忘不了餐厅》,那是一个患有认知障碍症的老人—即民间俗称的“阿尔兹海默症”。她身上碎片有两种,一种上了釉,光滑明亮;另一种是脆烈的泥块,稍一碰触甚至还会掉下细碎的泥渣。

“现实就是这样,随着年龄慢慢增长,表情依然喜悦鲜活,对于生活依然是热爱,但有些东西就比较无奈,衰老、记忆丧失……很多东西,慢慢就没了。”

“失去”—就像一头无限在生长的巨兽,正一点点从迷雾的森林里咣咣地走过来,黄渤已经眼睁睁看到不少了,“它就是你整个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他最近观察到的一个“恐怖”的变化是:喝酒开始出现断片了。一早起来,“竟然昨天最后那几个瞬间,几乎都忘了……”再又看到不少身边自年轻时就在一起的朋友,“一转眼怎么头发是白的了?”,“心一紧”,转念又一想,“慢慢的有些问题,该直视了。”

他“实实在在地接受”了越来越多。

谈到曾经痴迷热爱,如今还是不是能捡起来的唱歌与跳舞。“你说我能不能跳?也能跳,加把劲就完成了,效果也不会差太多,但那个过程已经开始变得痛苦了,不像过去那样,完全的痛快淋漓,你不让我跳我都想跳。”

“它不是‘力竭’,而是一个正常的人生抛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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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渤

曾经,对于通过“表演”“导演”这些渠道来表达自我,黄渤也一度抱持着对“入木三分”“歇斯底里”的痴迷,细数过往,酣畅尽数泼洒过了。现在?他更能一个人窝在洗手间那个一臂伸出去那么大的空间里,放一段萤窗小语一般的朗诵小文,或者随机的音乐,也不必非跟谁聊什么天,把两只手探到泥的世界里去。

“也挺好、挺享受的,可能前半辈子太闹腾了,后面找一个自己跟自己聊天的方式。”

但这也不会是全部。酒还是要喝的,一屋子朋友来“人声鼎沸、声色犬马”,包包子、做饭、神游彼此的精神世界,偶尔过一过“乌托邦”式的生活,也是不能停的。“我还是一个很喜欢生活的人。”

他说自己是洪流里的“树叶”,激不起什么浪花,也不能像石头一样砸进水面发出“扑通”的声音……

“我能吗?”黄渤吃了一口他自己给自己调的酒,这自问就混合着那又香又烈的透明液体翻滚了、消散了。

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又自娱一般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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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渤

“那也不能绝望啊……人最大的绝望就是理想主义对于现实主义的低头,以及对于后续一切了如指掌的无能为力。对,我觉得依然还有一些掌握不了的东西、依然还有一些想开拓的新的东西。一直能保持这个状态,还挺好,我挺满足的。”

渤哥啊,到底什么是“希望”啊?

“希望跟无知是挂在一块的……真是这样的,可不就是这样的么。就像我现在捏泥,突然有个展览说给我个展位,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嘿,人家还拿我挺当回事儿!那对于成熟艺术家来说,这不是无知是什么?可对我来说,就是希望。”

时至今日,黄渤还是那个晚上能笑着睡着的人。他已经觉得足够幸运了。

一直到酒都饮尽了,我们也都忘了今天这场谈话的主题本来该是“一个实力派男演员的成长之路”。原来啊,这本是压根不必谈论的事情。

 

策划造型:杨威 / 统筹编辑:张雪斌 / 妆发:金永明 / 制片:岳琪 / 执行造型:小武 / 造型助理:阿娟、陈晓 / 采访 & 撰文:吕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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