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迎
看《狗十三》之前我听说这是部感人的电影，不少人在影院里哭得稀里哗啦，本打算去接受洗礼的，但说实话，我没哭出来，一边看一边想，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啊，这么倔。出门反思了一下，意识到我可能和剧中那些成人一样，很坦然地忽略了孩子内心的秩序和存在感。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就是电影里的那个倔姑娘，我正好问问她对这部片子的解读。
雪迎双腿盘在椅子上，一边化妆一边跟我聊天。“我骨子里是个慢热的人，遇到生人或不自信的时候，我会本能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这样能给我带来一点安全感。”比如现在。看她腿上摊着两台相机，都是上个世纪的胶片相机，其中一台是经典的纯手动 FM2，不如我们先从相机开聊。
玩胶片相机是雪迎最近新添的嗜好，她觉得现在年轻人流行复古风，不管是服装还是爱好。胶片摄影有其独特的质感，对电影人更有特殊意义，《狗十三》就是导演和摄影师最后一部胶片作品。关于相机，她说自己属于那种想什么做什么的人，没有目的性很强的规划，一次在剧组转场的车上，大家聊起胶片她很感兴趣，继而想学用胶片机拍照，马上就在网上买了台，玩得爱不释手，当然初期也有拍出一卷白卷的经历。
化妆师正在给眼前的女孩打粉底，她皮肤很薄，太阳穴上方能隐约看到青色血管的痕迹，当她情绪激动时，那些血管会微微鼓起，有这种特征的人，据说都是急脾气。客观地讲，她本人比她在网上流传的很多照片要漂亮得多，编辑让她来个尽可能自然的妆面，这个年轻女孩就几乎素颜出现在镜头前。这个年龄的女孩根本不需要浓妆艳抹，任何想使其变得冷艳性感的企图，都会像是画蛇添足。
曹保平导演当年选李玩的扮演者，说了两个标准：第一要有些表演经验，但别太油；其次是还不能找太漂亮的姑娘，就需要她像普通孩子那样泯然于众人，如果是校花级别的，很多故事情节就不成立了。导演对雪迎的第一印象是干干净净的，话不多，没有一些“老练”演员的张扬和谄媚，正是他心中的李玩。不过电影一开始李玩的那个牙套是后来为角色设计的，似乎还有意把她颜值再往下拉了拉。
曹保平导演是眼看着她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的人，虽然不常见面，但看到她朋友圈晒出些成熟华丽的造型，会欣然发微信跟她说：“你长大了。”
张雪迎
“可我有一点沮丧的是，他上次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还那样儿。我心想他意思是不是说我还像以前一样丑，并没有变漂亮。”
采访开始，我就把在看完《狗十三》时的疑惑讲了出来：“李玩的反抗是因为在重组家庭中被忽视了吗？她要借一件事情释放积压的情绪，引起大人关注，所以很多有类似经历的人会有共鸣。”
“有这方面因素，但如果只是这些她就太无理取闹了，是因为她真的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家长把大事化小，她觉得不可理喻，一只心爱的小狗被掉换，就像一个心爱的人被掉换，她很费解，怎么能这样麻木呢？成人世界看惯了残忍，他们根本没意识到这件事情对于人和动物的伤害有多大，你们才是小孩，你们不是大人，真正的大人不该这样的。”
她说这话时有点儿义愤填膺，似乎并没把李玩看成她扮演的一个角色，而是和她站在同一阵营的姐妹，而我们讨论的也不是故事情节，就是真理本身。懂了，小孩分对错大人问得失，这才是李玩内心的价值观冲突。
张雪迎在微博上说之所以偏爱《狗十三》，就因为自己当时和李玩太像了，才会“变成”李玩。那样的一个年龄，要去扮演角色的最好办法就是最快地找到共鸣，这一点她做到了。“那时候我也谈不上努力，因为不知道如何努力，只是天生比较敏感，能共情到角色身上的情绪。”所谓表演天赋就是能哄骗自己相信眼前的情境，这应该跟年龄无关，如果演员身上自带角色的种子，这过程会更顺利。我想知道她是否也和角色有类似成长经历。
张雪迎
任性
雪迎这名字的由来不是因为那天下雪，而是1997年香港回归，寓意是“雪洗百年耻辱，迎接香港回归”。她生于浙江义乌，家里还有个年长5岁的姐姐，现在是她经纪人。
在她的描述中，义乌是一座繁忙的商业城市，大人都忙着做生意，也不怎么管孩子，父母们觉得尽责就是赚足够的钱，然后把孩子送出国留学。她们家也是做生意的，但因为母亲喜欢文艺，所以很重视培养姐儿俩的文艺特长，小学就进了艺校，她学了两年扬琴，后来又改练舞蹈。
张雪迎说她从小是个脾气很倔的小孩，而且从不会压制情绪，爆发出来会很吓人，她给出的原因是“家里人的性格都差不多，直来直去”，并达成一种相处的平衡，这倒挺像李玩一家的。她有种执念，想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比如爸爸做生意晚上要出去应酬，她每次都硬拦着不让走，车开动了，她还在车屁股后面追好远，不惜使用假装摔倒这种小伎俩。我猜如果她的小狗走丢了，她也会冲出去，出去找一整晚。
她家离学校很近，但父母为培养她的自理能力让她住校。她夜里想回家，知道硬闯没戏，就去找宿舍老师促膝谈心，讲述自己有多可怜，说“我们俩能不能不以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当作朋友一样聊聊心，你也会想念你的父母吧，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心疼我，放我一马，让我回家，没关系，反正我俩都走心了。” 强大的扭曲现实立场和共情能力，再加上语言的感染力，这基本已经是好演员的基础了。
张雪迎
我问她：“你爸打过你吗？”
“那肯定。有一次我不想上课了，就跟老师说我头疼要去医务室，出门就想回家，在穿越一片荆棘丛时，头被荆棘卡住动弹不了，这下真头疼了，只好呼救。几年后我都快毕业了，有一次碰到保洁阿姨，她还跟我提起当时我爸在学校里追着揍我的情景。”
她还提到小时候特别喜欢发烧，因为发烧就可以打吊瓶，盖着小毯子看电视，然后吃一碗小馄饨，特别幸福，也不怕打针，觉得一点儿都不疼，因为可以不用上学。听上去她也不是爱捣蛋的孩子，只是不想活在别人规定的节奏里，并且有足够的胆量去实现自己的小想法。
后来姐姐经常在文艺比赛中获奖，被找去演电视剧，雪迎也跟着去玩，正好剧中还需要个更小的女孩，就此她开启了演艺之路，算下来也是有十几年艺龄的演员。姐姐小学毕业考入北京舞蹈学院附中，几年后妈妈也带着雪迎来到北京。她上了海淀实验中学，拍《狗十三》是初二时候的事。
我本以为一个经常外出拍戏的学生会理应成为学校里的明星，但雪迎的描述并非如此。那时她正处于发育期，总是害羞地驼着背，脸上还有没消去的青春痘，穿着松垮的校服，在校园里啪嗒啪嗒地走，习惯性被淹没在人群中。她并不想引起过多关注，拍戏只是悄悄地走，再悄悄地回来，偶尔有同学问起跟她合作的那些明星。
即便扮演过很多角色的悲喜，走入过很多角色的人生。但这个女孩儿并没有少年老成。“我可能不太适合做个复杂的人，可能因为我想什么事都很简单，从小工作都是家人帮安排，家里条件也不错，从没人告诉我要通过演戏改变家境什么的，我属于不管事那种，对名利这一块就没有概念，也没有冲动和欲望，身边的人也说我幼稚。”
不知错过了张雪迎成长过程中的哪个阶段，让她从一个执拗的小公主变成随遇而安还有点自卑的女生。人成长的一项重要标志就是得不到的东西要学会平静地放手，年少出道的张雪迎有着同龄人没有的低调，不太愿意站在风口浪尖，她只在意她眼里的世界，她爱的旅行，她爱的美食，和她的朋友们嬉笑打闹在一起。
张雪迎
成长
《狗十三》虽然当年没有公映，但在业内被很多专业人士传看过，评价都不错，这也为她之后带来很多工作机会，并确定了自己的事业方向。从实验中学到戏曲学院附中，再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中央戏剧学院，一路顺遂，其间还片约不断。
“你设想过吗，如果当年《狗十三》在柏林得奖后马上在国内上映，大家更早认识到你的水平，你的演艺之路会有什么不同吗？”我还在犹豫我的问题会不会太尖锐，姑娘咬着吸管，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没太考虑过这问题，去年底公映时，我参加了路演，放假前有几个同学向我表示祝贺，也没引起太大波澜。我觉得命运这样安排也未必不好，让我明白很多事都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让我有一个更安静的成长空间。那时我太小，过多的赞誉也承受不起。那之后拍了不少影视作品，大家对我形象有了一定认识，现在再看这样一部电影，印象可能会有一个反转，觉得我还有另一面。再说我刚二十二岁，正是人生一个新阶段的开始，这份恩惠来得正是时候，焉知非福。”
我想知道7年后的张雪迎再看这部片子，和小时候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女孩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点儿忧伤。“我记得第一次看全片是在柏林电影节上，当时果爸爸（电影中的扮演雪迎爸爸的男演员）坐我旁边，看到他打我那段，我又哭出来，但当时对电影真正要表现的东西理解并不深。之后我也经常拿出这片子看看，发现每个阶段的感受都在变化，看出一些细思极恐的东西。比如我把爷爷推伤后那段对话，果爸爸说‘你爷爷奶奶还不如一条狗，我们是人，你把人伤害成这样，你还接着找畜生，你才不是人’，我现在觉得这是一种道德绑架，也是一种亲情绑架，好像大人们都很爱说这种话，你爸还不如谁谁谁吗？其实很多事情不是他们所想的这样，可能会更复杂一些。”
曹保平曾经在一次采访中提到：《狗十三》表现的是他对人生中顺其自然的质疑，他反对用‘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之类的套话来逃避现实，但他也不觉得绝对抗拒是最好的办法，你再拧能拧过天吗？人这一生的成长，就是一个妥协的过程，我们能探讨的是如何在妥协的过程中，找到与这个世界最好的相处方式。
李玩是那个代替曹导向成人世界发问的小孩，而今天的张雪迎也开始面对更复杂、更残酷的娱乐圈，没人会把她再当小孩看，她也将在显微镜下面对各种法则的洗礼，之前角色里提到的成长与妥协，再次映射到现实生活，我想知道她的态度。
“我在微博上写过，‘我们被要求磨去的‘棱角’，真的是必不可留的吗？’跟朋友们也会讨论这个问题，我想我一定不会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那我就活得太悲哀了。但是人在面对具体的抉择时，一定会权衡，如果我的舒服大过于不舒服，我就选择妥协。还有我一直觉得生活更重要，事业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心应该放大一点，总计较这些事，生活也没意义了。我说将来想开家咖啡馆，他们不信，但我真的要开的话，一定亲力亲为，自己经营管理。”
她最近几年的角色基本都是青春少女，网上有评论希望她尝试一些内心戏更多、更有攻气的帅气形象，不知她是否担心被限定在这些少女角色中。
“其实不会，因为少女也可以有多侧面，不是说少女就没有攻气十足、帅气的那一面，每个都不太一样。今年还有我做女主角的《白发》播出。人物有多种身份，开始是一个杀手，然后她失忆了，又成为公主，去另外一个国家和亲，经历很多人生变故，最后阶段成为王妃，前后的性格有很大改变，对我而言是个有挑战的角色，每场戏台词都很重，有话剧的感觉。我觉得这部戏会改变一些观众对我的印象。”
好吧，无论是有执拗青春的李玩，还是《白发》里经历跌宕起伏的公主，年轻的张雪迎显然拥有更多与规则博弈的资本。希望这个世界能多爱惜她的那些小棱角，使它们保留得更长久，毕竟不是每个女演员都可以拥有这样的禀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