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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让世界听见她的声音

2024-05-23 来源:V CHINA
女书起源于中国湖南省南部永州的江永县西北潇水流域,用于书写江永城关方言。因为旧时代女人不能接受教育和识字,这里的女性用这种只属于自己的文字来歌唱,记录自己的生平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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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色艺术概念高定礼服
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如花如梦”

1959年,湖南省博物馆藏的《江永县解放十周年志》里发现记录了一种新的文字,这种纤细瘦长的斜体文字被叫作女书,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女书起源于中国湖南省南部永州的江永县西北潇水流域,用于书写江永城关方言。因为旧时代女人不能接受教育和识字,这里的女性用这种只属于自己的文字来歌唱,记录自己的生平和故事。

当西方女性为选举权奔走呐喊时,在中国南方一个偏远乡村的角落,一群女性创造了一种专为女性使用的文字。从尚未被世人发现时起,它已经代表着一代女性自我表达、自我诉说的需要。江永的女性们用灶台上的锅底灰制作成墨水,写下自己的生命。今天当女性终于拥有和男性一样阅读、写作、受教育的机会时,我们仍然能够通过女书的文字,感受到那种穿越时间、流淌在女性身上的自由与力量。

赵丽明

博士,清华大学教授。师从张舜徽、陆宗达,研究《说文解字》。教学研究领域涉及中国语言学史、汉语史、文字学、语言学、历史学、人类学、民族学、妇女学等。曾获教育部、北京市、清华大学社科优秀成果奖、优秀教材奖等。国家重大社科基金项目“中国西南地区濒危文字的抢救、整理与研究”首席专家,主持“清华大学中国西南地区濒危文化研究中心”。曾兼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副会长,中国训诂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社会语言学理事、中国女书研究专业委员会主任等。已出版著作30余部(括合作)。研究女书40年,编著有《中国女书集成》《中国女书合集》《女书用字比较》《女书与女书文化》等,以及《中国西南濒危文字图录》《神奇的刺青一一西双版纳文身调查》《中国西南濒危文字文献丛书》等,成功研制《女书国际编码》及《水书国际编码》等。

吴子珺

跨媒介艺术家、女书文化传播者、北京电影学院硕士。吴子珺女士作为新时代文化“他者”将中西方的文化融合进行创新表达,将中国文化和民族大美在全球范围内传播,是一位具有东方女性气韵和美学精神的青年跨媒介艺术家。作品围绕传奇女书,跨越千年的女性精神符号,以东方女性主义视角彰显和礼赞了新时代女性力量,鼓励女性衷于内心,勇敢表达,自恰新生。她的个人秀展在23SS和24SS伦敦时装周受邀呈现,在不同文化背景熏陶下,将高级定制礼服作为文化承载和艺术表达,将时装设计、数字艺术、架上艺术进行沉浸式光影秀展的全面呈现,采用虚实相生的演绎形式和戏剧的叙事结构,横跨现实与虚拟场域的方向,实现虚实共生的艺术生态打造。2024年最新秀展《传奇女书·何为女》亮相时装周上引起全球女性共鸣,同年受邀参与跨越百年女性艺术家群展《柔软的共生》,展示跨越百年女性力量的贯穿、融合和新生,《美了千年》中国传世名画数字艺术展唯一受邀当代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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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色艺术概念高定礼服
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如花如梦”

男人在桌上写,女人在膝上写

如果翻开长达五卷的《中国女书合集》,你会在封面上看到主编“赵丽明”三个字。这位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如今已逾花甲之年,但翻阅所有和女书相关的资料,她仍然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

赵丽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女书”两个字的那天。上世纪80年代,还在读博士的赵丽明正在研读甲骨文课。查阅甲骨文资料时,她发现了一种和甲骨文有相似之处的语言——女书。这种文字呈长菱形,字体秀丽娟细,整体呈斜体,和传统的方块汉字不完全相同但仍有形似之处,因为字体细长,所以也被称为“长脚蚊”或“蚊形字”。

虽然如今流传下来的女书文字多为毛笔写就,但女书原本是一种硬笔书法。在赵丽明看来,它的书法风格和甲骨文颇为相似。女书文字是否能填补甲骨文研究早期的空白之处?抱着对这个问题的疑问,她曾试图把女书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的选题。

即使在今天,人们对女书的了解仍然只是沧海一粟。40年前,赵丽明能找到的研究资料屈指可数。最早记载了女书的地方志是民国20年石印的《湖南各县调查笔记》。“在花山这样一个地方,每年5月的时候,当地妇女拿着扇子高唱,扇上的字像蒙古文的字一样,大家都不懂。”赵丽明读到的这种文字就是女书。更明确的记载是1959年的《江永县解放十周年志》,在“妇女文字”一章里,赵丽明找到了叫做“女书”的一节,收录了最早的女书作品。

“这是第一次出现在县志里的,再往前有没有记载,我们不知道。”女书的起源成了赵丽明研究的起点。1985年,赵丽明开始前往湖南江永做女书的田野调查。每年寒暑假,加上五一、十一假期,平均一年要去三次江永,从事女书研究的40年里,她一共去了几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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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如花如梦”

一开始赵丽明背着一个书包就去了。县里开车把她送到乡政府,她就沿着潇水的两岸一个村一个村地走。“你们这儿有没有女书?”到一个地方,她就挨家挨户地问一次。有的人家从柴火堆里扒拉一会儿,抖出来一张残纸问她,“是这个吗?”

残破的手纸、撕毁的断篇、只剩下一张皮的本子,赵丽明所看到的女书是这样被记录和流传下来的。用来写作女书的纸张五花八门,因为什么都可以成为女性表达和记录的材料:扇子上、纸片上、手纸上、装订成的册子上,甚至在劳作时打到手上编织的花带和女红里,成为一种图案和纹样。用来写女书的笔最早是棍子笔,赵丽明伸出手比划出一个长度:“把木头或者竹子削成一根小木头棍,蘸着厨房里的锅底灰来写。”

笔是棍子笔,墨是锅底灰,“这就是女书的文房四宝”,赵丽明说。同一时代,男性读书、识字的方式在厅堂之内,去学堂上学,在书房写字,文房四宝是规整的笔墨纸砚。而女性阅读、写作女书的方式则是在除了厅堂之外的所有地方。赵丽明曾经去拜访最后一位还会写作女书的老人。她们坐着聊天,老人的面前就有一张吃饭的八仙桌。赵丽明请她帮忙用女书给清华大学题一个字,把纸张放在八仙桌上。老人摆了摆手,不愿在桌上写。

“那是男人写的地方,”她说,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把纸放在自己膝头,用笔写下清华大学的女书文字,“男人在桌上写,女人在膝盖上写。”

老人叫阳焕宜,是能认识、阅读、歌唱、创作女书作品的最后一位传人。赵丽明是在一次田野寻访中找到的阳焕宜。去到江永,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仍然活着的、使用女书的人。还没到村里,坐在去村子里的班车上她就开始挨个儿问车上的乘客:你们是哪儿的人?你们那儿有女书吗?跟着她们一起下车,赵丽明还会在村子里赶集。碰到一个妇女,问是哪里来的,她告诉赵丽明,从河渊来。河渊在哪?在铜山岭。有没有女书?“知道啊,我们那儿还有会唱的。”赵丽明就这样跟着她跑去了铜山岭,找到了住在山里的阳焕宜。

在湖南各个村子里走访找人时,赵丽明几乎没有研究经费,只有一个月25元的津贴。80年代的田野调查,20元买饭票,还剩下5元钱,每天晚上去住两毛钱、五毛钱的招待所,口袋里揣上100元钱就能往大山里去待上一两个月。调查到中途没钱了,赵丽明只好给老师发电报,请老师寄一点钱来。

几十年里,赵丽明就这样一个村一个村地走了下来,走哪住哪,背着一个双肩包把南岭的五个山岭走完了三个。海拔两千多米的大山她翻了过去,走的地方和当年红军长征时走的都一样。红军走在两省交界处夹缝里的山谷,赵丽明和他们一样,翻过一个接一个的之字形山路。目的只有一个,追寻女书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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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静夜思”

为什么他可以?

长久以来,学术界关于女书的研究中,女书的诞生和起源一直是一个难点。

赵丽明把女书比作“草本植物”,因为它就像一株植物一茬一茬随着人的逝去而消亡,人死书亡。女性去世时,她用女书记录下的文稿就会和主人一起埋入土中。1991年6月,临近期末,赵丽明一连收到女书老人义年华用女书写的两封信,“赵老师快来救救我!”原来她的哮喘病发作了。赶紧给她买了哮喘药。但邮局担心药有气压爆炸,没让把药寄出。那天上午赵丽明在学校考完试,下午就坐火车去了江永。刚到村子里,“一只脚还没落地呢,妇联主任告诉我,老人家前天去世了,昨天已经下葬了。”赵丽明晚了两天。

老人的亲友和当地朋友告诉赵丽明,临走前,义年华老人的枕头边上就放着一堆自己的女书手稿,都是她喜欢的、要唱的。留给子女后代的每个人一件,一把扇子或一本书,其余大部分女书作品都会和她一起离开,“跟她一起带走。”不是焚烧,而是在泥土中长眠时,也要放在她的枕边。正因如此,女书文稿的发现增加了很大困难,研究者们很难追溯到确切的起源和时代。被掩埋的手稿难以挖掘,即使挖掘出来也因为纸张特性往往潮湿腐烂,难以辨认。

为了找到女书的起源,赵丽明从江永一路走到湘西和凤凰。在凤凰赶集的时候,赵丽明还看到许多苗族妇女身上有和女书文字相似的图案。衣服、花带、被子上都很常见,女性们把这些纹案绣进日常生活用品里,赵丽明在集市上看到一位女性背后背着背篓,背带上的图案远看很像女书,于是一路跟着人家跑。人家卖东西,她就守在旁边。人家背累了,她就跟人家换着背。

那种纹样像田字格,也想井字格里绣出的文字,一些简单的文字和女书语言中的个别文字似乎也能对应上。但经过长期的实地调研,赵丽明最终发现这些少数民族地区的图案仍然只是一个个孤立的符号,而不像江永地区的女书,已经形成了成熟的、能够记录语言的一套系统文字。因而,即使女书文化中的风俗习惯和一些少数民族相似,但它是汉字的一种变形。女书是借源汉字而创造的音节表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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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静夜思”

更重要的区别在于,女书文化背后传递的是一种和少数民族男女情爱截然不同的女性价值观。

女书传人何艳新所住的大山里,山的另一边就是瑶族村民,比何艳新大二岁的舅舅就会唱瑶族的山歌。这些山歌大多是情歌,赞美热烈的男女情爱,歌颂少年人的爱情和思念。赵丽明发现,同样是唱歌,女书唱曲的内容和瑶族山歌风格迥异。女书很少单纯歌颂爱情,更多的是自我表达:讲述自己的生活,倾诉自己的痛苦。在江永妇女吟唱的女书中,女性——而非爱情本身——成为歌颂和表达的主体,女书是为了帮助女性说出她们不被听到的声音,不被关注的痛苦。

和人们设想的不同,女书往往是先会唱,再会写。在赵丽明看来,这和女书专为女性使用的特点息息相关。男性学习汉字是坐在学堂里研究,而江永的女性则是一边劳作,一边唱歌堂。

赵丽明每次走在村子里,道路两旁是潺潺流动的水沟,水道中间有一条石板路,两岸是像徽派建筑一样的民居。她就走在两米宽的石板路上,路两旁的人家里,妇女们就坐在门槛边做活儿和吃饭。还有一些地方的房子是天井式的,上面露天,下面有一方水塘。水塘也就三米见方,女人们就围坐在这里,彼此之间挨得很近,一边做活儿、洗衣、做女红,一边唱着女书的歌堂。

“诉苦”,赵丽明这样总结女书最普遍的内容。江永女性们通过女书来倾诉自己生活中的苦闷和不如意:疾病,衰老,亲人的离去,被迫改嫁......女书所记录的就是每一个平凡女性充满苦难的一生。在不被正史记录的角落,史官的毛笔不会写下她们的故事,于是她们创造自己的语言,在只有女性会注意的地方一代代传唱只属于自己的故事。

女书是了不起的,赵丽明一直这么认为。如果问女书为什么在这里诞生,“可以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很多个理由,”但对赵丽明来说,最重要的是,“因为她没有权利上学,她不能读书。”这不仅是学者们的结论,更是使用女书的女性们强烈的自主意识。她们在女书作品里大声喊出上天的不公:为什么我弟弟可以上学,我不能上学?

这种自我意识的诞生反映出江永女性强烈的主体性,而这恰恰是最珍贵的。“没人给她启发,没人给她做思想宣传,妇女解放,”赵丽明说,“没人告诉她什么叫‘新女性’,但她自己实践了出来。”在江永,女书背后蕴含的是一种朴素、天然的女性意识,它的诞生和生活的苦难自然结合在一起。当一个女性对自己的生活有所体悟,有所反思,有所不满,她就一定会产生对世界的困惑:弟弟可以“顶爷名”,传宗接代,出门上学,为什么自己能做的只有嫁人?于是,“她”从男性故事中被书写的配角,变成自己故事里的主人公。她不再停留在江永风景如画的方塘和水边,洗衣,做饭,而是会在群山之间行走,对着天边的云彩高唱自己的故事。

见证这一切的载体就是女书。当一个女性睁开自己的双眼,发出自己的声音,女书就诞生了。一开始只有语言,女书歌唱的内容就是每一个江永女性的自传,我是谁,来自哪里,做什么事,经历了什么。“每个人都有自传,而且不只一个版本,”赵丽明介绍,“有的同一个人用女书写了几个版本的自传。”因为一边唱,女性们就在一边修正,一边反思,同时经历更真实的生活,又在自己生活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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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静夜思”

这是一种只在女性之间流传的书写和表达。但它绝不是一种秘密文字,恰恰相反,“女书是一种阳光文化,”赵丽明强调,“堂堂正正地在那里唱,唯恐天下不知道有我的存在。”与其说女书是女性不愿意让外界了解自己的故事,不如说是她们极度希望自己的故事被人听见,但世界并未投注给她们目光。女书的歌堂在女性劳作时共同歌唱,当这些歌曲被用文字记录下来,女书文字也并不禁止男性阅读。和我们想象的不同,女书并不特意“传男不传女”,女性们希望自己的故事和痛苦能够被更多人听见。

但它仍然成为一种仅在女性之间使用的语言。“因为男人不屑”,赵丽明解释。女书文化也向男性开放,但男性已经有自己熟练掌握的语言文字系统——官方的,通用的汉字,相比之下,倾诉女性苦难的女书文字则被掩藏在他们的阴影之下。

对江永女性来说,女书不仅是她们向内自我探索的方式,也是向外和世界建立连接的桥梁。她们写下的女书文字不仅记录自己的故事,赵丽明在女书手稿中发现了许多古诗和长篇故事,孟姜女、祝英台......一篇长达七千九百多字,她们这样学习自己不被允许学到的东西。当男性在学堂里阅读经史子集时,她们在山间和田野里完成了对自我的再教育。

这是一种旺盛的女性生命力。在潇水两岸,山岭之间,江永女性靠一种天然朴素的自尊和自信,在被世界忽视的角落创造出自己的文化奇迹。一千多年前,诗人柳宗元被贬谪江永,这里不是蛮荒之地,而是教化之乡。在江永的山水天地间,留下姓名的是柳宗元和周敦颐,没有留下姓名的女性们则通过女书,在历史上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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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静夜思”

女性情谊,跨越千年

在江永,每个女性都会唱女书,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写女书。会写女书需要有识字的灵气,“一个村也就那么一两个人”,有时候一个会写的也没有,遇到要写的时候,就从离得不远的隔壁村子请别的女性来写。

学习女书的过程本身也成为女书文化的一部分,它和女书的诞生一样自然。“一定要先唱,这很重要。会唱了,然后认识了一个字,后面一下就都懂了。都唱下来就都认识了。”赵丽明发现,女书的学习和传授更多是一种女性之间的互娱互乐,互教互学。一起唱歌,一起做活儿,在彼此帮助之中,你知道的慢慢就传授给了我。

一个常见的误解是,女书传女不传男。实际上,女书学习向男性开放,也有极少数男性会来学习。但大多数情况下,受女书传递的文本内容影响,仍然是女性之间在进行互相的倾诉和传递。另一个误解是,女书通常在母女之间传承,由妈妈传给女儿。“女书很少情况下是妈妈传女儿,”赵丽明指出,“通常都是隔代传,外婆传给孙女,奶奶传给孙女。”背后的原因也和女性实际的生活处境有关,承担“妈妈”角色的女性通常要负担家庭里大部分的家务劳动和日常活计,“太辛苦了,没有时间”。中年女性承担一个家庭中最繁重的工作,所以没有时间进行倾诉和表达。每一代新学女书的少女都是跟随自己的外婆、奶奶或婶婶学习,三代女性的生活和情感通过女书深深地连接到一起,是一种家族代际的传承,也是女性生命经验的延续。

正因如此,女书代表的不仅是一种文字,更是一种女性与女性之间互相连接、互相交融的情谊与文化。在永州地区的十来个县乡里,都流行着“结老同”文化,江永也不例外。年轻的同龄女孩们会彼此结交成为老同,成为能够推心置腹的结交姐妹,常常四姊妹、七姊妹,也有三姊妹、五姊妹、六姊妹。并且这种关系比较松散,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是一种模拟亲属关系的亚社交群体。并且男性之间也有老同、老庚的习俗。

当心中的感受被看见、被理解,女书就在不同的女性个体之间缔结出一种珍贵的连接。在现代社会的今天,女书的实际使用功能虽然已经逐渐淡化,但女书文化背后的女性情谊和相互理解仍然作用在当代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

艺术家吴子珺一直将女性表达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核心。谈到女性的艺术创作时,刻板印象总会将其与柔美、色彩、情绪等关键词联系起来。吴子珺不满足在外在形式上寻求女性之美,她更希望在作品中找到一个结构性的精神内核。2023年,她在研究来自东方的女性思潮,通过对传统文化的研究,在文字中发现了女书。同时观察到在社交媒体上,女孩们在分享女书的书法作品和相关文化作品,她被这种优美且悠扬的文字和贯穿千年仍旧熠熠生辉的女性精神气质吸引了。

吴子珺深入研究了女书相关的文献和资料,通过自己的师兄和老师认识了赵丽明。那时她正在为2024年的伦敦时装周做准备。吴子珺想设计出的,是能够传递出女性自尊、自信、自爱的状态,又能让所有看到它的女性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和连接,具有时代温度的作品。

她的个人秀展围绕“传奇女书·何为女”主题展开创作。在主题的指引下,她创作了系统性的当代作品,艺术画作、高级礼服和XR作品共生的作品。“服饰美,能够赋予女性着衣时感知美和表达美,自信展现内心的情感和情绪,可演绎、可传播、可交流”吴子珺选择坚持以礼服作为她的创作表达和承载。

“传奇女书·如花如梦”礼服是一件白金色系的礼服裙,裙摆处是自由铺洒的中式水墨,白色面料荡开一圈圈波纹,液态金属的质地在光下反射出波光粼粼的细闪。吴子珺轻轻掀起裙摆的薄纱,露出裙身上用黑色皮革刻出的女书文字。一左一右两条半月形的弧线画出一个优美又锋利的图案,这就是女书中的“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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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色艺术概念高定礼服
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如花如梦”

设计这件作品时,吴子珺改了五六版设计草稿。一开始她想用“爱”这个字作为裙身上最大的标志。爱是所有人类情感和生命力的本源,是人和人得以联结、心和心得以共鸣的关键点。但什么是爱?不同人对爱的理解是否真的完全一样?能否达到一种普遍的连接?吴子珺向赵丽明请教,在女书文化中,真正重要的仍然是它的名字和诞生所反映的那个字——女。

“丽明老师建议我,国际舞台彰显大气,不妨将爱就换成‘女’本身,简明。”吴子珺仍清楚记得那一天。她读到,历史长河中第一批书写女书的女性被称为“君子女”,而她的名字正好是倒过来,“吴子珺”。这像一种冥冥中的力量和指引,她决定把“爱”字换成女书的“女”。

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距离时装周开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换一个字意味着礼服整体设计上都需要重新调整。吴子珺在礼服的上半身增加了一道金色的纹样,从远处看,只是一条竖直的金色线条,走近看才会发现,那是一句用女书文字写成的诗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吴子珺用这些在历史长河中淬炼浸润的诗篇,重新织造出属于女性的当代表达。“传奇女书·何为女”的另一件礼服作品“静夜思”则指向女性内心深处的自我探索。黑色的面料勾勒出流畅优雅的线条,女书文字的绣花图案闪现出银色的光芒,如同万古长夜中的一抹星光。黑色的深沉如同女性一直以来的角色,沉默、宁静,隐于历史的背景深处。但银色如燕尾一般的女书从黑色的土壤上破土而出,勾勒出她们在沉默中爆发出的生命力。这是每个女性内心深处的风暴,无声但势不可挡。

2月,她将这两套高定作品带去了伦敦时装周。在几十个不同国家的观众面前,女书第一次以一种现代形式重新出现在聚光灯下。吴子珺发现,每个来自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女性都会被双半月形状的“女”字的图案深深吸引。“虽然很多人看不懂这个字,但它,其实是一种通识符号,易于产生共鸣”。就像不同语言的人开口说的第一个词都是“mama”一样,“女”字也会激发一种近乎本能的共情和连接。女书的女字呈一种双半月的优美形状,弧形代表着一种生命力,月牙的尖角又反映出圆融背后独特的锋芒和力量感。

回国后,这件高定礼服开始在回顾展览上展出。展览过程中,总有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女性驻足在它身前。“哪怕只有五分钟时间,”吴子珺看着自己的作品说,“哪怕只是在这里站一小会儿,我也希望这个作品能帮助看到它的女性,包括家人(丈夫和孩子)朋友重新内观和思考,女性,应该如何多元化的看待自己?应该如何跟身边的家人朋友、跟自己共处。”很多女性结伴前来观看,女书背后的女性情谊和情感连接在这一刻实现了跨越千年,空间和时间上的重生。

赵丽明把现在称为“后女书时代”。“我觉得这个词刚刚好,后女书时代,也是后女性时代”吴子珺说,“我们也需要去探讨,女书在现代为什么会被越来越多的女性去认同?”从最开始的传唱到文字的普及,从记录自己的传记倾诉自己的痛苦,到现代的公众发声,女书已经不仅是一种语言系统,更是一种文化载体,承载的是女性之间独有的情感连接,是跨越千年,当代自信自尊的表达和呈现。吴子珺带着自己的传奇女书作品去时装周/艺术展等更多女性生态活动,她看到很多女性在它面前流下眼泪,触及她们心灵的是一种古老又现代的生命体验。“这就是女书仍然存在的意义,”吴子珺同样被这种文化打动,在创作与欣赏的互动中,作为女性的她也和其他女性连接在一起。“这是一种强大的内核和精神共鸣”,这种共鸣的名字叫做:传奇女书·生而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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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静夜思”

何为女?

为什么选择“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句诗用女书写下,绣在礼服最显眼的地方?

对吴子珺来说,《念奴娇·赤壁怀古》有一种胸怀天下的大义,是一种人生的坦荡和内心的豁达。对一个女性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仅仅仅有柔和、绵软,而是找到自我内心的力量,自洽、自然地生长。

当女书脱下传统文化的外衣,在现代社会重获新生时,它不仅在情感上连接着一代代女性的生命经验,也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带领现代女性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力量和坚定。吴子珺给自己的礼服裙加上了立领的设计和类似西装的垫肩。在肩膀旁,她用中式建筑砖瓦的形状做出像翅膀一样的造型,让礼服呈现出一种昂扬向上的姿态。背后的花纱又增添了柔软的质感,“刚柔并济,”吴子珺这样理解女性的力量感,“当代女性是温柔与力量并存的。”

在她看来,这件名为“传奇女书·如花如梦”脱胎于女书精神的礼服,代表的是女性的“日面”,向阳而生的一面和女性的“月面”守护内心乌托邦的一面。裙摆弧线形散开,但裙身却像一把利刃,劈开前方的海浪和山脊,“有一种披荆斩棘的力量”,吴子珺说。在它刚被创造出来时,女书传递的是女性自我觉醒、自我探索的渴望,而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女书文化在当下社会则代表一种新的女性力量。它从女性内心深处生发而出,在坚韧的土壤上孕育出新的生命。女性从这里脱胎、成长,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在过去,江永的妇女们用女书创造属于自己的话语权。她们倾诉自己不被听见的苦难,记录自己不被看见的一生。而现在,当女性可以上学、读书、识字,她们仍然在女书文化中寻求一种现代的力量感,发扬和创造新的属于女性的语言。她们拥有的不再只是苦难,也是更为丰富的精神世界。她们想要,想闯,想创造,而“何为女”三个字则将一代代女性的声音涵容其中。

女书文化不再仅仅局限于女书本身。“我相信这个时代的话还有很多跟女书精神内核契合的女性,她其实是美的创作者,美的传播者,美的连接者。”吴子珺希望在自己的作品中传递出女性的美,一种富有力量和生命力的美,“就像’结老同’的文化一样,现在我们一样能感受到女性之间的生命连接,我们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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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珺作品“传奇女书·何为女”之“静夜思”

四十年前,赵丽明第一次在江永见到一个个使用女书的女性。每年假期她从北京往返江永,风雨无阻,终于让越来越多人了解女书的存在和背后的文化价值。为了解决女书的字数问题,弄清女书文字到底数量有多少,赵丽明和清华的学生们一下课就开始一个一个数。按照大小信封,先按26个字母排列,把不同的字符往里放,再一个一个推导。清华中文系从01届到03届的学生们,“小姑娘们一道周末做完作业就来数”。她们就这样一个个数出了女书最终的数量:算上字符,一共396个字。

到今天,由369个字谱写的女书文化已经不再仅仅停留在书写和歌唱上。女书被女性创造,将女性连接,又激发她们在新的时代创造新的女性叙事。2011年上映的电影《雪花秘扇》中,李冰冰饰演的百合和全智贤饰演的雪花自幼一起生活在湖南的偏远小镇,结为老同,靠女书分享彼此的生活和心事。这种情谊超越传统的亲密关系,缔结了一种更深层的、女性之间的爱与支持。

在2019年的综艺节目《这!就是原创》中,来自永州的歌手邓见超和陈粒带来全新的原创作品《女书》,重新赋予这种传统艺术以新的生命力。女书甚至还被做成游戏,橙光游戏《阁楼上的仓颉》在剧情里书写女书中女性们的勇敢、反抗、团结互助和自我肯定,鼓励每一个女性玩家擦掉眼泪,持剑走向云端,刺破天去。这是女性在新时代的勇气,勇于为自己发声,勇于创造新的叙事,在不被认可的结构里,彼此鼓励,自我肯定,书写真正的女性力量。

女书文化是否正在逐渐衰亡?赵丽明不这么认为。当女孩们得以进入学校,和男孩一样接受教育、学习汉字时,女书的文字功能自然而然地从历史舞台中退场。但这并不意味着女书文化的倒退或消失,恰恰相反,受教育让女性们得以向前迈出一大步,也让她们能够更好地发扬和传承女书文化背后自立、自信、自我肯定的精神。

女书是历史的产物。“它不是恒星,不是行星,而是像彗星一样闪过历史的天空,”赵丽明比出一道向前的手势,“留下一抹亮光,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当彗星降临大地,女书不再完全停留在历史中的模样,而是和新时代的现实产生碰撞,留下新的印记。而在那时,就像它曾把所有女性紧紧联系在一起一样,我们仍然记得那样情感震荡的瞬间,那是我们终将了解“何为女”的瞬间。就像诗人冯至所写下的那样,在漫长的岁月里,狂风乍起,彗星出现。

 

 

出品:王锋、李晓娟 / 编辑:蘑菇仙 / 摄影:左多寶 / 撰文:颜松 / 模特:陈如玉(龙腾精英) / 妆发:千年虾 / 造型助理:ABG Studio / 美术:凯博士 / 编辑助理:Chel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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