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
一所房子
2018年底,周迅有了新的忧虑。她与陈国富、陈坤一起创办的山下学堂,即将送走第一届的14位新人学员。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将进入行业,前途将有怎样的方向?
今年1月,学员们的毕业大戏《冬天的葬礼》连演了七场,场场受到好评,票都不够分。开演没几分钟,场下的周迅和陈坤就要热泪盈眶,他们开始忧虑未来,希望孩子们有灿烂的前程。“这就是很多中国家长的问题,恨不得把孩子们一辈子都包了。”陈国富导演笑说。
“他们第一次汇报(演出)的时候,我浑身出汗,身体是不骗人的,对,比如你刚才跟我说话的时候你脸红了,这是不会骗人的。”接受采访时,周迅用身体感受来表达自己的感动,“我开始掉眼泪。我看到他们想要的那个心和他们真正在表达。不管他们现在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有一些孩子,他腿也伸不直,也不可能像舞蹈演员那样,但是他心在那儿,你是会有感知的。所以我就在等,我希望他们灿烂生长。”
“迅姐看到她感兴趣的东西,她的反应很快,她看我们演出的时候,她喜欢的时候,眼睛会睁得特别大,眼神里从来没有批判。坤哥一直会说说说,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学员李嘉灏说。
去年11月,学员们去剧组探班,那天有一场周迅和陈坤的对手戏,李嘉灏怀着观察他们演绎复杂感情的好奇,但那天真正让他记忆深刻的却是更多其他的事情。陈国富安排制片部门的工作人员对着PPT给他们讲电影从立案到拍摄的整个过程,还让剧组给他们加了几个菜,实地看到巨大的魔界搭景, 初出茅庐的李嘉灏顿时觉的自己前路尚远,对未来充满幻想。站在高处俯瞰天下,妖魔鬼怪狼奔豕突。
祁忆和刘白沙则怀着去探亲的心情,她们很久没见到周迅了。大家一起坐在房车里喝茶,周迅上了妆穿着戏服,盘着腿给他们讲“小时候”的事情,当年拍摄条件差,她常常歪在打光板上就睡着了,又话锋一转,“如果有一天,你们14个人真的有那个机遇和运气,你们真的红了,千万千万要严格要求自己,千万千万不要膨胀。”
梁晓龙盯着周迅的眼睛看,周迅也正好看向他,“和迅姐对上,那我不能输”。那段时间他在排练东野圭吾小说改编的话剧《回廊亭杀人事件》,为了把口形打开,每天晚上排练完都含着两个指关节练台词,两个小时下来手指破了皮、打了水泡,他就咬着喝白酒的小杯子练,某天早上醒来,舌头发现牙齿掉了一小块。见了周迅,他没想过分享这些,觉得那样矫情,他定定地望着周迅,不知是和那个深深的眼神较劲还是和自己较劲,足足20秒,他觉得太漫长了,某个瞬间自己的劲头断了,他悻悻地收起眼神,“还看下去就没意思了”。
后来,陈坤举着他的道具扇子,领着孩子们在剧组穿梭,“过来过来,山下的学员们过来……”周迅静静地跟在后面。“像哥哥姐姐给一群小孩儿当导游。”
那晚离开,周迅和陈坤送他们到剧组棚外,天色深蓝,陈坤穿着白衣,周迅套着朱砂红的羽绒服,两人搭着肩站在一个煎饼果子车摊边一直目送他们的车子开远。
今年3月中,这14个孩子的结业仪式在山下剧场举行,三位创始人陈国富、周迅、陈坤静静入座。剧场暗下来,学员们一个个站到剧场中央的一束灯光下讲述自己这一年来的故事。
第一个上台的学员梁晓龙拿着一块抹布,说自己第一次跟着老师带有仪式感地擦拭学堂地板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当时只想着打败所有人,一年来他郁闷消沉过,也像擦地板一样擦拭着自己的好胜心,大屏幕上放着他这一年来的青涩照片。周迅的眼圈已经红了。第二个上台的是林子琳, 讲着哭着断了片儿,周迅跟着擦眼泪。接下来走进那束灯光下的阳博,仰着头迟迟说不出话,整整十秒钟,“复试的时候坤哥问我,你看起来怎么那么绝望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但是你的绝望里带着一点帅气……我现在没有那么绝望了。”剧场里起伏着宠爱、会心的笑声,周迅也红着眼笑, 她的腿上多了一叠纸巾……
一个半小时后,周迅站到剧场中央,手里还攥着一团软烂的纸巾,“天哪,(讲话)对我简直像考试一样……希望你们出去呢,不管面对复杂社会的哪一面,职业也好,生活也好,学会忍耐,可能会发生所有的你想不到的事情,会让你非常崩溃或者狂妄,所以要仔仔细细地提醒自己,有自省的能力,这样才能安全地生活下去。希望你们碰到的都是善良的人,都像我这样的人,但是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们都好好的,啊。”
李嘉灏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开学典礼上的周迅,“嗯,啊,哦,我不太会讲话,谢谢”,然后就下台了。“她为了这个事业还在改变她自己。”
周迅坦言山下学堂是她最新的一个作品,也是她新的寄托。度过了“不破不立”的中年危机,山下学堂也是“破和立”之后建立起来的东西之一,是海啸过境之后造起来的一处房子。
“做演员也有20多年了,我没有进过表演学院,算不上有文化,我有很多其他(学习)的方式,比如说博物馆是少红(导演李少红)带我去看的,演唱会是我那些做音乐的朋友带我去看的,我也喜欢建筑,去看室内设计,对颜色的调配很敏感,我那个年代,时尚开始进入到中国,也是一个学习的(经验),要怎么拍照, 怎么跟摄影师碰撞, 怎么去认识一件衣服……审美是非常重要的,审美的培养需要视野、开放的心胸,然后(才能)不去做非常绝对的非黑即白的评判,那他的空间就会比较大,空间大了之后,回过来再去看这个模式性的东西,就会有自己的见解。”
周迅
关于得到
如果说年纪渐长带来了什么好处,大概是让人不再只依赖天赋去做事。
“其实如懿演起来,我并不累。理解和表达上反而比小的时候要更笃定和自在。”周迅说。
她坐在椅子上,想起如懿去世前的最后一场戏,“最后她坐在那儿说的那段话(回忆一生的往事和故人),那个也是我自己,如懿和我,那一部分是合在一起的。我做这一行也20多年了,一回想,好像跟昨天一样,好像会恍惚,真的发生过吗?……就像现在,我们刚才拍那些照片了?好像真的是拍了。”恍惚之间,是如懿的语气。
在那部87集长篇电视剧的开头,少女如懿站在紫禁城墙上透过望远镜懵懂地张望天下。少女周迅则喜欢趴在阳台上往下看,家里是江南那种典型的有天井的院子,房顶是黑色的瓦片,另一侧的阳台上父亲种了很多花,在那里还可以看到电影院,父亲是放映员,她在电影院里长大,经常捧着饭碗去看电影,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做的梦都是在城市边缘站在高高的地方望天儿。家里安静、干净,父母感情好,一日长于百年的那种好,母亲在厨房炒菜,父亲拿个扇子给她扇,周迅就自然地退出来。十多年前,周迅接受采访时说她认为的美好都是最纯粹的,“我喜欢爱情这两个字。有爱情就是完美的。我对爱情的态度,还是一只蛾子。”
小时候,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发生这么大变化,充满戏剧性,成为最有名的挂历明星、最有灵气的女演员、最有风格的女歌手、电影节上最受关注的影后、世界顶级设计师的时尚精灵,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走了世界上很多的地方……而当下,一个女明星可以在公众视野下活得如此风风火火轰轰烈烈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
如今,她靠在椅子上讲起如懿最后对爱人说的那句“兰因絮果”:“到了一个年纪,(你知道)有些东西你没有办法,它就是会走,它就是会离开,就像生命,它就是会离开人间。就像桃花过了夏天就是没有了。所以说起来的时候也不是那种大哭、大情绪,其实是一种明白和懂得。”又说,“爱情是不能‘得到’的,但它不是不美好,它要天时、地利、人和。”
朋友们说看《如懿传》很难受,周迅问,你们是不是看到了自己?朋友怪她说得太直接了。
如今,她不会再分不清演戏和现实,不会像当初拍完《恋爱中的宝贝》就崩溃了,不会像《如果爱》之后的那个冬天,看到北京河水上冻就感到内心难过, 甚至掏出手机给陈可辛发短信:导演,北京的河结冰了。“现在戏很难影响我的看法,而是我在生命过程当中累积的看法和经验放进戏里。”周迅说。
“我觉得我还能‘开’,就还能‘开’去演东西。是为什么?因为年龄段都不一样,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一样。那这个还能再开,不是说要开花还是干吗,就是说对角色的理解,能呈现不一样的东西。”
“怎么造她都不怕,她还很喜欢。”时隔多年,曹保平导演还记得拍《李米的猜想》时在周迅素颜的脸上化的雀斑。也记得本来不会开车的周迅,在五层高的立交桥上,把那辆剧组买来的报废车开到八九十迈,咣啷咣啷,撞向另一辆车,恨不得要解体了。“真挺愣的”,曹保平连说了五次。他不知道的是,演完李米,周迅和朋友炫耀自己车技可牛了,结果结结实实地把车撞在了车库边的墙上,她失去了这项技能,也再没开过车。
还有那个周迅在大桥上追着邓超的长镜头,拍了一遍又一遍。第一条本来完成得极好,但录音技术出了问题,周迅本以为完成了,卸掉的那口气迟迟无法重新酝酿,一条又一条,大桥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迅在大太阳底下一边崩溃一边一次次死磕。
“不能接受后期配音吗?”
“不是我们不能接受,是好的东西它永远不可能重复。情绪是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培养的,从你开始决定接这个剧本,和导演一次一次聊,包括你造型,你进组几百号人,大家在那样的一个气氛下,最后万众瞩目的那一刻表演。作为一个演员,着迷这份工作,喜欢的就是那一刻。所有的准备工作,在那一刻都像烟花一样绽放。伟大的演员,你就等那一下。你说你让她回到录音棚里,说你来那么一下,她要烟花干吗?”曹保平说。
曹保平导演一直在寻找适合当下周迅的剧本和故事,那个角色要能让一个优秀的演员再一次更新表演的“符号系统”。很多导演和他一样,在等一个真正配得上40岁周迅的剧本和角色,比如陈国富,比如陈可辛,比如许鞍华……“大家都会喜欢为一个角色毫无保留投入全部生命的演员,这样的演员,难道还不配吗?”曹保平说。
几番回合
“其实我不知道什么叫毫无保留。”
李少红导演曾说,周迅是用演戏和恋爱来认识世界的。“我现在还是用感情感知世界,但以前更自我一点,现在更大家一点。”周迅说。
接受采访时,她同时是“妹妹”和“姐姐”。手套刮破了,有一根亮闪闪的丝线随着她讲话时比画的手势在半空中甩来甩去,摄影导演问要不要剪掉,周迅挥挥手,“让它飘着吧”,那根丝线又被甩起来。聊天到了近三个小时,导演提醒差不多了,周迅双腿并拢,两手撑着椅子,“没关系,还有什么想聊的?”说起很多记者觉得她难采访,有的说和她在车里聊了快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得到,很挫败,她略显茫然,“我小时候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问题,现在我也只能尽力说我能感知的、我能说的东西。记者会觉得她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不知道她要得到什么。”
她尽量应对,同时也让自己尽量自在。
和山下学堂的学员们一起拍摄“表演课”短片,候场的时候她和孩子们嬉笑着,导演喊准备,她周围立刻升腾起无形的场,学员祁忆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她只是坐姿微微有变化,我觉得她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已经屏蔽掉我们所有周围的声音,那个瞬间开始她是那个角色。”
一整天拍摄结束,周迅换上T恤、休闲裤,背着一个粉色的小双肩包,巨脏,包上还有个小兔子,从学员们身边经过时摆摆手,“我先走啦”,一时间没人认出她来。“小学生放学了。”学员刘白沙说。
迎来山下学堂第二届学员的那一天,那个巨脏的粉色小双肩包又出现了。周迅蹦蹦跳跳跑到学员刘白沙身边,“看,看我的戒指,这是我在地上随便找的一块石头做的。”刘白沙不知道该不该回应她,“因为陈坤老师当时正在很严肃地给所有人讲话”。
周迅总是那个在隆重场合里随时能进入自己小快乐的小姑娘。20年前《苏州河》入围巴黎国际电影节,公司为了锻炼她没帮她打理机票和行程,她没带行李,一个人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晃悠,不知道要穿什么参加影展,所有的衣服她穿都大,后来在一个橱窗上看到仕女图就走了进去。电影节上,她听不懂法语就在那儿发呆,念到最佳女主角,她甚至没听出是自己的名字,翻译提醒她,她站起来,两腿发抖。“那天的冰淇淋好吃,我拿了两个。”那是她印象深刻的事。
接受采访的前一晚,周迅和李少红、黄觉、陈坤一起聚餐,像回到“小时候”。“那是一种不一定能够再回来的情境。”讲起来,她又一次陷入普鲁斯特式的情绪,“以前没有回忆这一趴。我们昨天坐在那儿的感受,你描述不清楚,你说是温馨吗?是的。什么情绪都有,温馨、感动,什么都有……你越来越发现时间是最牛逼的东西,时间是最厉害的东西,你只能去记忆。从时间中来,从时间中走,从时间中散,从时间中聚。这个太厉害了,时间是最厉害的。我30年的朋友,我20年的朋友,也是时间。通过时间你才会懂得自己的内心需求。当年也不是不懂自己,而是那个时候你不会知道分散、回合这件事。”
2018年过去了,2019年的春天刚刚过完,经历了密集工作和散开触角去触碰的一年,周迅开始了一段新的放空的生活,她开始去春游了,很长时间没有唱歌,她想要唱歌了,和火星电台录制的新曲目是未曾尝试过的爵士乐。
“那么密集的新尝试,结果如何?”
“还没到有结果的时间,我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