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轩
直到现在,入行十二年的黄轩面对杂志拍摄仍有些忐忑。旁人完全看不出来。他换好衣装造型,缓缓走入布好灯光的昏黄场景,话很少,整个现场都安静。
每次一开始都这样:和摄影师找找感觉,担心配合得好不好,编辑是否满意。除非是演戏,演戏不会忐忑,再多镜头围着,看的也是隋东风、小马、白乐天,是那些个角色。现在咔咔拍完,人人围上来看屏幕,看的是黄轩。
他尽量放空,不使劲儿,感受周遭的氛围。恰巧摄影棚里响起他最喜欢的音乐—莱昂纳德·科恩的最后一张唱片《You Want It Darker》。
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黄轩和好友喝酒,一边听科恩这首歌。他突然感觉不对,“诶?你听这个歌词。”仔细听,82岁的科恩唱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准备好了,我的主。
他唱的是死亡,是终极问题。黄轩想,这种有灵性的人,对生死有感知。果然第二个月,早上起来,他看到新闻,科恩走了。
他太喜欢科恩了,他想要成为那种人。科恩是大家族的孩子,当过演员,写诗集,四处流浪,隐居,信佛,又还俗。“很自由,很自在,对一切有感知、有思考,并且有表达。”黄轩说。
黄轩慢慢放得开了。刚入行时,在电影《成都我爱你》的发布会上,他对着镜头录ID,很简单的几句词,“观众朋友大家好,我是黄轩,欢迎关注我们的电影。”但他却录得满脸涨红,说话都憋着气,周围的人都在笑。经纪人也在笑,“没事,轩,以后你就习惯了”。
黄轩
“面具”
黄轩从小学舞蹈,大学就读于北京舞蹈学院的音乐剧系。本来打算学表演,没考上。做舞蹈演员的母亲说,你这么放不开,当什么演员?
小时候让他当众表演,跳个舞、唱个歌、来一段,他从来不敢。就连母亲也没怎么看过他的表演。有次母亲抱怨说,学这么多年舞蹈,从没见过你跳。他想起了曾经有一次把学校里舞蹈考试的视频录成光盘带回家,就辩解说,“我不是给你看录像了吗?”
考大学前,黄轩意外扭伤了腰,练舞被迫停下。这段期间,两部电视剧给了他很大触动。《人间四月天》,黄磊和周迅演徐志摩和林徽因,“故事又浪漫,人物又有调调”。另一部是他们演的《橘子红了》。
多年后他出演电视剧《红高粱》,合作演员就是周迅。黄轩激动地告诉她,“我就是看了你的戏,才特别想当演员。”周迅说:“别这么说,咱俩还得演情侣。”
个性内敛和想演戏这两件事是怎么勾连起来的,那时候的黄轩也不清楚。他只知道,“演员”这两个字有巨大的神圣感,“他可以演别人。在电影里可以不是他,可以成为很多很多个人,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太棒的职业了,太神圣了。”
来到北京读大学之后,当演员就成了他的夙愿。“通过演戏养活自己,在北京待下来,就是当时终极的人生愿望。真的没有想什么出名,这个都不敢想”。
黄轩
黄轩的处女作是电影《地下的天空》,他在片中饰演年轻矿工丁井生。副导演到学校选角看中了他,拍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就入选了。他以为第一次拍戏会紧张,因为别人都这么说,结果根本没有。他自如地完成导演的指令,自如地说台词。
黄轩的敏感是自小养成的。随父母辗转他乡,从兰州搬到广州,12岁父母离异。很长时间,他的朋友是门口的三棵大树,他还给它们分好工,一棵谈学习,一棵说感情,一棵聊朋友。
采访拍摄的现场,黄轩和每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合作者打招呼、道别,直视对方的眼睛。采访过他的同行说,黄轩会闪着真诚的眼神发问:“我聊得还行吗?”
“我最后才慢慢想清楚,正因为我那个时候腼腆、放不开、内向,但是我自己情感又很丰富,感受力又很强,它成为对立的了。”他说,“我什么时候能戴上一个面具,这就不是我了。没人知道是我,我就可以放肆地把我所有的情感都表达出来。”
娄烨请黄轩出演《推拿》,对他说,“你身上有小马的气质”。“什么样的气质?”“享受孤独的气质。”
在职业生涯里获得的认可让他渐渐打开自己,“一步一步被别人鼓励、认可,再到对自我的判断、认知,甚至有些时候你还懂得欣赏自己,建立自信、了解自己,慢慢你才会从容。”
黄轩
“可耻”
最早冯小刚把《只有芸知道》的故事讲给陈道明,想让他来演。它改编自冯小刚好友的真实经历,与至爱相逢又分离,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后来考虑到有许多青年部分,冯小刚想到了黄轩。陈道明有点儿不放心,“年轻人能体会这一层吗?”“演不出来这一层怎么办啊?”
黄轩每次进组后,穿上角色的衣服就不轻易脱下来,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去过角色的人生。中年的隋东风,他不想演得模式化,咳嗽、驼背。他观察周围中年人的神态,比如冯小刚,“该坐坐,该吃吃,该喝喝,也没有觉得老成什么样”。但他们说话的节奏不一样,慢,沉稳,有这些细节。
更关键的是,他和隋东风有类似的情感体验。当年黄轩来北京后,和父亲得以重聚,但大学还没毕业,父亲就突然离世了。不久后,爷爷奶奶又被查出绝症,家人决定对他们隐瞒父亲去世的消息,直到奶奶走的前一晚才告知真相。短短三年内,黄轩经历了五位亲人相继离世。
“其实以前的家庭不是那么所谓的温暖或幸福,所以我很小就对很多东西很敏感。我知道那个分寸,父辈这一代人经历过的挫折、磨难、失落、落寞,我都看在眼里。”黄轩说。
但把真实的情感投入到表演里,需要勇气和慷慨。“我老说塑造角色,但是你真能变成那个人吗?不可能的。”黄轩说,“情感的支点和种子,还是要从自己的情感经历里和性情里去找。就要看你有多大胆了。”
黄轩起初有些排斥。他不理解,为什么要把真实的自己揭开,让这么多人看到?拍《推拿》时,为了找到剧中人物的感觉,他开始去想到自己逝去的亲人,用这种情绪来辅助表演。但随即他感到非常难受,“我怎么能把这么宝贵的情感拿出来使用?这些应该好好保存起来,慢慢去回忆,慢慢去品味。我把它们变成一种工具了,用完了又得放下。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可耻。”
后来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努力克服这种愧疚感。在他看来,演员的雏形就是萨满,应该向人们传递能量。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就应该成为一个载体、一个通道,把自己的经历借着角色表达出来,让更多观众感同身受。
“现在我觉得我的一切都可以使用,因为我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我经历的这些东西,大家多多少少也都经历过,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什么要掖着、藏着。我会觉得不如勇敢一点,打开一点。”黄轩说。
《只有芸知道》路演期间,有位观众告诉黄轩,自己和几年里没有拉过手的妻子在看完电影后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这些情感经历的价值和意义不是更大了吗?它没有磨灭我什么。这些情感依然还是珍贵的,它借着我的职业又可以感动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