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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巍 | 顺流,逆流

2020-05-15 来源:时尚先生
跟许巍坐在一起,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带到那种超脱和淡然的状态中,身边人评价50岁的许巍“越活越年轻”,而他却说,自己如今只是想明白了很多事。在写给别人的寄语中,他也会写下“清净欢喜”这样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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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巍

很多人知道我高考前抱着吉他离家出走的经历,如果因此觉得我是个反叛的流浪歌手,那就错了。

其实我小时候家教特别严,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数学老师。记得上小学时,每天中午放学吃饭前必须背一首唐诗,印象特别深,李白的《蜀道难》那么长,我还得饿着肚子背。图书馆老师是我妈同事,我没事就去拿书看,三年级已经把《三国》《水浒》《西游记》《七侠五义》这些古典小说都看了。所以我写作文还不错,一直是语文课代表,上高中后还当了学生会文艺部长。

我妈觉得她作为老师,自己的孩子考不上名牌大学让她很没面子,高三那段时间就每天给我灌输压力,后来觉得快要爆炸了我就跑了。不过今天依然很感激他们当年帮我打下的文字基础,这种文字基础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今天的文字创作。

我喜欢书法。曾经跟老师学过几天,但没有好好练,底子还不够深,后来就主要是读帖欣赏。

看到怀素的草书时,我就完全被征服了。我把他的《千字文》帖挂在家里没事就看,反复琢磨。一个人能把线条玩到这种境界,见行云流水,真的太高级了。每次看到这种极致作品,就知道自己差得有多远了。有时我会看着怀素的字帖弹吉他,体会那些线条中的情绪,那种感受太震撼了, 其实书法里的气韵、旋律,跟音乐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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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去八大处玩儿,见到一位70多岁的老先生在写书法,我驻足观看了很久。后来我们聊起了怀素,他说怀素的字一般人临摹没戏,因为那不是靠苦练达到的,而是禅定开悟修来的。他观察行云、流水,对世界有了新的感悟,书法对这些禅宗师傅而言算一种考功,是一段时间修行的自然显现,看有没有长进。考功可以通过书法,也可以通过制作一件器物体现出来。我当时就明白了,所有的艺术形式,技术只是最基础的层面,再往上走靠的是悟性和修为。

那些大师级的艺术家,像滚石这样的传奇乐队,70多岁的人还能在台上活力四射,你觉得他们还会为挣钱而坚持吗?一定是他完全想明白自己要做的这件事的意义,把音乐当作修行,走在大道上。

大概是2010年,我还在百代唱片旗下做歌手,有一天副总裁Michael跟我说:现在跟原来不一样了,都是单曲时代了,许巍啊,你能不能考虑出单曲专辑。我说我特别理解这种变化,但是现在说拿一首歌去打榜营销,我已经不那样看待做音乐这件事了,它已经变成我的人生了。

一张专辑会花掉我四五年的时间。如果你专注这件事,它就是你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括好的坏的,你读到的书、思考的问题,沉淀下来的综合感受,肯定有重新的认识和出发。这也可以说算是我的考功,不可能一首歌就总结了,所以我后来还是在做这种十首歌的专辑。可能70岁时,有一天我会安安静静从第一张专辑开始听,看一路走过来的风景。

有一次听我老婆弹古琴,弹的是1700多年前“竹林七贤”中阮籍作的一首《酒狂》,当时就觉得这首曲子太高级了,而且肯定能用吉他弹。我就拿来了琴谱,把吉他调成古琴的五声调式,还真就把这曲子给弹下来了。我读过阮籍的传记,喜欢他骨子里的那种洒脱和看淡世间万物的方式。弹这曲子时就感觉我虽然是现代人,但也能和他隔空交流。玩着玩着就写出了《世外桃源》那首歌,还把《酒狂》里一段旋律直接用到了这首歌的编曲中。有时候在台上唱这首歌,我会情不自禁地把他那股劲儿带到音乐中,唱到“如梦的旅程因你而觉醒,我看到终点清净而光明,从人间到天上,从天上再到人间”时,我甚至臆想这位老前辈会不会正在天上往下看,说这哥们儿还行,能懂我。

一场成功的演唱会是由乐队和观众共同完成的。过去我不懂这个道理,觉得只要我们认真排练,发挥出稳定水平,不管台下如何都能完成一场好的演出,后来发现这个不成立,观众的状态其实特别特别重要。我们把音乐传到观众席上,如果观众兴奋会把能量反射回来,刺激到我们,整个场馆形成一个能量场。那种气氛下乐手之间也会有能量交换,我们会看着彼此的眼睛大喊,把最美好的祝福传递给对方,真能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状态。那是人生中一段难得的时光,能这样做音乐太美好了。去年在郑州那场《无尽光芒》巡回演唱会,现场气氛太棒了,就是一场有缘人的聚会。我回到酒店兴奋得直蹦,乐手间也互发短信回味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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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还挺心虚的,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对社会的贡献不够大。别人眼里我在做音乐事业,有那么多歌迷喜欢,但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自省,思考你在这个社会上到底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唱个歌、给人带来暂时的快乐吗,我有什么啊?

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人,之前和乐队的鼓手Jeff聊天,他是英国人,六十多了,跟很多著名乐队合作过。他跟我某一点的心理状态很像,有时也觉得自己做音乐其实用处不大,看着很风光,但是得病时就觉得医生特伟大,坐飞机时觉得科学家真了不起,他们才是真正推动世界前进的人,而自己只是给人家打一个鼓。但他老婆跟他说,医生有医生的职责,你有你的职责,如果你能通过打鼓给世界带来快乐,让别人有一个向前的力量,更好地去生活,这就是你的贡献。

这几年我很知足。去年我们团队到泰国旅行,在酒店大堂看到一个三人爵士乐队演奏,我站那儿听了好久,脑子里胡想,我说我还挺幸运的,至少现在通过做音乐生活得很好,还能开演唱会,如果我是一个贝斯手,每天在酒店里演出,我会是什么心态?想半天,突然觉得如果我也这样,我希望我是真正理解音乐的,不只为谋生,我的每一个音符,都会传递着对这个世界的爱。

不管是在酒吧弹贝斯,还是站在万人体育馆演出,你做的事情能让这世界好一点点,那也值了,有一份善意就够了。

2010年,我去澳大利亚看了U2(爱尔兰都柏林摇滚乐队)的演唱会。之前在情绪最低落那段时期,我每天醒来都会听他们的歌,U2乐队对我而言已经成为一种音乐信仰。所以当Bono从离我很近的位置走上舞台时,我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后来看周围也有不少人哭得哗哗的。我就想,如果有一天在街上看到Bono,我只会目送他,不会打扰他。

几年前和一个在IT界做得很成功的好朋友聊天,他说在中国有两种人,一种是摇旗呐喊的,一种是默默做事的,老许,咱们做第二种吧。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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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觉得一个人只要有一身本领,就能无往不胜,但后来发现历史上很多有才华的人都有坎坷经历。从小到大我接触过太多有才的人,不靠谱的也多,没有意义。现在越来越觉得光有才华是不够的,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年轻时会把一些性格缺陷当成艺术家个性,真不是,一个人得从各个方面完善自己,我现在追求一种和谐感。

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会儿顺境,一会儿逆境。过去我碰到事情特容易急躁,但现在我不会被那个情绪带着走了,来了我接受,就看着它,等它过去,这是我近两年最大的进步。有时候给歌迷签名我也会送上“清净欢喜”四个字。

我曾经花了十年的时间把中国传统文化又温习了一遍。读《诗经》《三字经》《弟子规》,看八大山人、石涛、怀素的作品,看老祖宗怎么去理解艺术,对中国文化的审美有一个新的认识。那段时间我根本不听现代音乐,一头扎进古典文化,但是后来发现,东西方艺术在最高层面是相通的。

比如有一位旅法的钢琴家朱晓玫,很多年不为人知,后来她在巴赫的墓前演奏《哥德堡变奏曲》,得到欧洲乐坛的盛赞。她一直读《道德经》,认为巴赫与老子有很多暗合的观点,尝试用中国哲学去演绎巴赫作品。

我也特别欣赏画家吴冠中先生,他是用西洋画的基础,结合中国写意山水的意境,形成独特的风格。他曾经是我在艺术上的塔,给我很多启发,我玩摇滚乐这套基础理论也都源于西方,把现代音乐的节奏、律动融入中国古典文化后,才会产生《空谷幽兰》《世外桃源》这样的作品。

那段时间因为天天看书、喝茶、爬山,他们都说我过得像个老年人。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又全放下了,重新开始关注潮流、时尚的东西,但是经过之前对中国文化的沉浸,对流行文化又有新的认知。比如现在全世界都在聊的极简主义设计,其实是中国美学影响到日本,再由日本传到西方。像苹果手机就体现了很多东方哲学,乔布斯的老师是一位日本禅师。还有金斯堡、凯鲁亚克所代表的嬉皮文化也受到禅宗文化很大影响,我看了一圈才明白其中的脉络。

40多岁时,有一次过年回家,大年初一早上,我跟父母说,你们俩坐好,我给你们磕个头,他们也挺意外的。我就是心怀感激,很自然地觉得应该这么做,我说希望你们健康、快乐、幸福。以后就每年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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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岁生日那天,我接到我妈罹患癌症的检验报告,整个人当时就蒙了。我妈一辈子工作、为人都特别好,想不到她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我,对我是很大的打击。后来就觉得人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心理健康,做你能做的事,别老想着要多伟大,能让身边的人觉得踏实比什么都关键。

不排练的时候,我会去找教练上健身课。因为我看过一场Sting的演唱会,他六十多了还一身肌肉,跟小伙子似的,那就是我的榜样。2018年我年满50岁了,现在反倒觉得我比30多岁时状态更好,不只是身体上的,是一种全方位的把控力,我会去改变自己的性格,与人为善,把精力专注在简单的事上,这让我觉得更强大。

前段时间演出完回家,跟我爸聊天,他说话我就听着,聊什么我都特高兴。年轻时太冲,有不同观点还总跟老人怼起来,现在就听他说。然后我弟弟回来了,三个人在那儿说话,我突然出神,跳出来感受这个场景,觉得这时光太幸福了,特别感恩。

我刚开始商演的时候,因为出场费太低,根本带不起自己的乐队,不得不唱了很长时间的伴奏带,这跟我对音乐的审美和想表达的东西几乎不太搭。

后来我就极力说服主办方试试带乐队的效果,我们自己出设备。开始人家觉得你怎么那么事儿啊,打了二百多通电话才同意,演完他们也觉得效果完全不一样。之后再请我,主办方都会主动跟我说带乐队,这个观念转变需要时间。

2012年录制《此时此刻》那张专辑后,我们成立了比较固定的乐团,到今天快十年了。我特别喜欢现在的创作氛围,是一种玩音乐的状态。比如制作《无尽光芒》这张专辑时,每首新歌我会先拿木吉他给大家唱,唱的同时鼓手就在想律动应该怎么打,贝斯手想他的节奏,很自然地加进来,就是即兴玩,最后音乐总监李延亮会把谱子整一个框架,每次排练谁有新想法就马上实践。其实我们的吉他手、贝斯、键盘都是很厉害的制作人,他们都做过很大的演唱会,这些人聚在一起不只是为干活,大家都有音乐理想在里面,我们能一起去实现,所以这张专辑的制作过程是很享受的。

这次《无尽光芒》全国巡演的曲目我们大概排了一年的时间,很久,但我觉得很值得。很多歌编曲都重新做了一遍,加入新的音乐元素,从整体的音乐性和视觉效果而言,是我的演唱会里做得最成熟的一次。接下来还会有苏州、太原、武汉、北京四站,希望更多人和我们一起来享受这场聚会。

很多人跟我说“许巍的歌是我的青春”,其实我的歌也是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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