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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中国有一幅可以被折叠放进口袋的山水,它一定在富春。110公里的江水像一条柔软的绸带,把东汉的隐逸、元代的墨气、历史的离散与重聚,一并打了个结,挂在江南的胸膛上。

《富春山居图》在中国传统山水画中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可谓空前绝后,历代莫及,被誉为中国山水画长卷的第一神品。
这张画卷可以让黄公望回顾一生来参道,它可以让明末收藏家吴洪裕要与之同葬,也令乾隆下江南购入宫中。如今它分成两部分,还寄托了两片土地的团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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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望创作《富春山居图》时已近八旬,他在题跋中写道:“至正七年(1347 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 画中“无用师”是他的道友郑樗(号无用),二人同隐富春山,共参道法。黄公望作画时,或许已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因此在题跋中特别叮嘱:“他日当与无用师同观,当与无用师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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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黄公望本人并未等到“同观”之日,他于 1354 年去世。此后数百年间,《富春山居图》随主人辗转。明成化年间,《富春山居图》流入收藏家吴洪裕手中,临死前他要焚画和名卷一起同葬。吴洪裕的侄子吴静庵冲入火中,将画作从火盆里抢救出来。但因火势凶猛,画作已被烧去前半段约 1/3(从卷首“剩山”到“沙堤曲港”部分),后半段则基本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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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一张《富春山居图》被分为两段。前半段《剩山图》烧剩的部分仅存富春江上游的江畔小景,起首为“剩山”孤峰突兀。后半段《无用师卷》是未被焚烧的主体部分,完整描绘了富春江中下游的长卷式山水,从七里泷峡谷到富春江入江口,层峦叠嶂、沙洲隐现,笔墨疏淡空灵,与《剩山图》的残缺美形成强烈对比。卷首有乾隆题“无用师卷”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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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后,《富春山居图》的两段开启了各自颠沛流离的历程。《无用师卷》先被明代收藏家董其昌购得,后又流入清初收藏家安岐手中。1745 年,乾隆下江南时在扬州盐商安岐处见到此画,惊喜若狂,以 2000 两白银购入宫中。乾隆对《富春山居图》极为痴迷,不仅在画上大量题跋(共 55 处),还在卷尾仿黄公望笔意补绘小桥流水,被后世讥为狗尾续貂。尽管他误将《无用师卷》认作真迹,而将另一幅仿作(今称“子明卷”)视为真本,但客观上推动了此画的知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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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山图》后来流入清代收藏家王廷宾手中。此后 200 余年,它如石沉大海,仅以“残卷”传闻存在于文人笔记中。直到 1938 年(民国二十七年),画家吴湖帆在苏州寒山寺附近购得此画,他通过题跋、印章与《无用师卷》的记载相互印证,确认这就是黄公望的原作部分,并题名为《剩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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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纪后,《无用师卷》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剩山图》则留在大陆,由浙江省博物馆收藏。两段画作虽隔海相望,但“合璧”的呼声从未停歇。直至 2011 年 6 月 1 日,《富春山居图·剩山图》与《无用师卷》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首次“合璧”展出,这是跨越 360 年后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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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富春江水随历史绕过峦山汩汩向前的时候,古画中的山水风情也随岁月变迁,当时的明月也照亮现在都市人群心中的水墨和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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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 58 年,富春江的晨雾尚未被渔歌刺破,严子陵把脚从芦花荡里伸出,抖落一地碎水珠。昨夜,东汉的使者第三次叩扉,请他“回朝做谏议大夫”。他答:让我把鱼线甩完。此后两千年,富春成为官方话语里“不合作”的坐标⸺李白来,白居易来,苏轼也来过。他们留下诗句,像留下换洗衣物,然后继续上路,只有富春的山把他们的叹息存档。北宋范仲淹被贬睦州,在江边修“严先生祠堂”,碑记只写十六字:“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山风把墨迹吹得发亮,像给拒绝镀了一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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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7 年,79 岁的黄公望在庙山坞下船。他把名字改成“一峰道人”,意思是:我和山,谁也不是谁的附庸。老人每天带一壶酒、一块墨、一捆竹纸,沿富春江逆流步行 10 里,回来把记忆里的云缝进长卷。富春的山势太碎,他就用“披麻皴”把碎缝成软;江面太阔,他就用“浅绛”把阔压成远。整整七年,画卷像江水一样生长,直到长逾六米。有人问他:画什么?他答:画“剩山”⸺剩给我的日子,剩给我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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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5 点,桐庐窄溪村的渔民老倪把鸬鹚放进江里。12 只黑鸟像 12 枚被夜色磨亮的刀片,贴着水面划出细线。老倪今年 73 岁,是富春江上最后的“鱼鹰户”。他说,鸬鹚潜水 7 秒,一口气能叼起 2 斤重的鳜鱼;而他自己,也在江面上漂了60 年。我们坐在船头,看太阳把江水分成两层:上层是碎金,下层是墨绿。老倪突然说: “黄公望画的不是山,是时间;不是水,是呼吸。” 他时而唱起渔歌,那一刻,鸬鹚集体振翅,水花像墨点溅进空中,仿佛古画被重新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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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山坞口,黄公望当年结庐处,如今只剩一垄茶田和两棵苦楮。当地文旅局在遗址上盖了一座“小洞天”,用航拍视角看,是一座被竹林隐藏的宋式庭院。离小洞天 3 公里,东梓关的杭派民居被王澍改建成回迁房,白墙黛瓦、曲线屋顶,像被水墨浸过的积木。傍晚,炊烟从瓦缝升起,无人机俯瞰,整个村子像一枚被折起的信封,寄往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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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阳段 52 公里,是富春江最慢的一截。城区把江岸让给了绿道,13 公里骑行道用红色沥青标出,像给江水系上一条运动手环。周末,市民骑车、钓鱼、露营,把惬意写进日常生活。夜幕降临,对岸亮起灯光秀,用整座山做幕布,把《富春山居图》投影成 200 米宽的动态长卷。人群惊呼,我却想起黄公望的题跋:“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 ⸺原来“慢”,也可以被技术加速成一场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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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江大坝以上,富春江还不叫富春江,叫新安江。千岛湖用 573 平方公里的蓄水,把 1078 座山头改成岛屿,也把时间调成恒温 17℃。清晨 6 点,渔民李师傅在“巨网捕鱼”现场起网,8 万斤鲢鱼在网里集体跳银光,像把月亮重新打捞。 “鱼跳得越高,水越干净。”李师傅说。下游的富阳人把“建德”当作形容词“水很建德”,意思是干净得可以喝。在梅城古镇,我遇见 90 岁的许奶奶,她每天把新安江的水挑回家,用柴火灶烧开水,泡“建德苞茶”。 “水不腥,茶就甜。” 她没读过黄公望,却用一辈子给“山水合璧”做了注脚:上游守住干净,下游才能守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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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庙山坞,暮色把竹林压成一片低语。讲解员小赵关掉 AR 灯,古画从山脊上消失,只剩真实的夜色。我心想:如果黄公望今天还来,会画什么?答案可能是:画一条不赶时间的江,画一群不赶路的鸟,画一块不赶发展的沙洲。 “画完,再把它折进口袋,带回任何一座需要喘口气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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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过去了,富春江依旧汩汩奔流让人们所注视,呈现着黄公望所记录的山水精神。富春山居,不过是一场用 110 公里山水提醒世界的慢动作:当所有焦虑都在加速,仍有一条江,愿意为你的呼吸,放慢 0.5 倍。
摄影:柳宗源 / 总策划:Angela Zhou、高冷 / 文化顾问、撰文:苏荣坤 / 编辑:33 / 造型:Lindsay Yuan / 化妆:Beata / 发型:张骁 / 统筹:Kity、小跑 / 美术:LLH(橡皮山工坊) / 造型统筹:康康 / 造型助理:Bimbi、Ziyai、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