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淇
导演
少女时代,舒淇从未想过自己某一天会成为演员。许多年后,她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当导演。这件事直到发生,她才后觉:哦,我还可以这样。
“不但做导演,我还要自己写剧本……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没有,开玩笑的。”进入摄影棚,穿过几十位工作人员和多组搭建好的巨大场景,在明意的化妆间落座后,记者捕捉到了那轻松带点俏皮尾音的发声。确是熟悉的舒淇没错。
新身份是陌生的,但一切的发生,草蛇灰线,总有迹可循。“一路上总有贵人帮助,”对于职业之路,舒淇如是说。她的导演首作《女孩》的贵人,则是侯孝贤导演。早在2009年,侯孝贤就鼓励过她“拍自己最熟悉最想拍的故事”。我手上是有两三个故事在进行的,除了《女孩》,还有一个我长大后的一个朋友的故事,以及另一个,因为很喜欢伍迪·艾伦的电影,所以也想拍的两个人一直讲讲讲的故事。”舒淇回忆着。她的脸上带上了一股稍有陌生感的神色,一切都在提醒,导演这件事,穿越了不被知晓的时光迷雾,她做到了。
后两个故事都有其他编剧帮助,可执行起来,难度还是超过了舒淇的想象。从头脑里的创意到执行剧本层面,舒淇发现,好像有些南辕北辙。在2011年某次聚餐后,侯孝贤再次提起:“你要不要再想一下自己做导演?”
2012年拍摄《聂隐娘》时,一次等光的间隙,侯孝贤又问了舒淇同样的问题。舒淇这才明白,原来,候导不是说说而已,他是认真的。舒淇不由也认真起来。但待到拍完《聂隐娘》,真正动笔,已是两年之后。

舒淇
为什么侯孝贤导演对舒淇做导演这件事这么心心念念?到现在,舒淇也没问过他。“我也很想问,但一直没问。从来我和候导的关系是,他叫我干吗我就干吗。”《千禧曼波》是舒淇和侯孝贤的初相逢,她曾说,拍完一场戏,她看到候导一直在抓头,问他是不是自己演得不好,他给了她终身受用的一句话——你该怎么演就怎么演,你只要进去了(角色)就可以,不要被外边的人干预了你的表演。
后来的多年合作,基于《千禧曼波》所逐步形成的默契,让舒淇对侯孝贤导演有了无与伦比的信任。“我对角色有疑惑,他就说‘你把自己当成白纸’;我要做导演,不知道怎么做,他就说‘你写自己想写的’——就是去执行。
问舒淇,做演员那么多年,不拍戏时,自己会否也学学什么,舒淇轻快的回答是没有。“拍戏时,我都沉在自己的角色里,不会跳出去太多。拍完了戏,有时气氛比较沉重,我会去看一些可爱有趣的东西调节。”片场杀青后的前两三天,舒淇给自己的任务是“摆烂”,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影集,然后和朋友出门嬉闹,做做运动。“拍戏的时光才是我学习的世界,不拍戏的时光是摆烂的世界!”她又开起了玩笑。
“工作真的需要全程专注,演员工作时都是长期睡眠不足的。”她说,“拍完戏的当天,我还会思考自己今天演得怎样,所以一放假,脑袋更需要放空。”

舒淇
如今进退自如的调解法,仰赖于曾经“蛮伤的”经历。拍摄侯孝贤的《最好的时光》,舒淇投入了极度的能量和心力。三段式的爱情故事还蛮吃重的,三种不同的环境、年代的戏。那时我拍完,身体不是很好,精神状态也没那么好,沉浸在角色里也太长时间,我告诉自己,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要慢慢学会——收、放、自、如。”
《女孩》从有想法到最终成型,也经历了长长的时光。舒淇没有逼迫自己非要多少岁前做到这件事,只是遵从了内心的声音。“我决定写了,好,就写小时候那些故事——关于家暴、原生家庭。”对这部首作电影,她差点用了自己的真名林立慧,包括初期所有的人物都没有名字,妹妹就写妹妹,爸爸就写男人,妈妈就写女人。
最初她只是想把自己的故事拍出来,到了很后面,她才发现,这可能是很多人的故事,把落点放大之后,《女孩》的剧情只有30%左右来自她个人。“很多人心里都有伤。现在的女性都非常坚强,很有勇气,很优秀。但看看小时候走过的路,并不是那么容易。”
最终她知晓了:“《女孩》这部电影,是想要和受伤的小孩说,希望他们勇敢地走向自己的未来,不要将太重的负能量压在心里,也不要走了歪路。也想告诉父母,如果你爱小孩,就要说出口,而不是用错误的方式去教育,给小孩留下阴影。最最重点是,无论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有过类似的遭遇,不要责备自己,你真的没有错,你不要因为你小时候父母这样对你而丧失了自己。”

舒淇
完成
舒淇用了较长的时间阐述《女孩》从写剧本到找演员再到拍摄的许多细节,以至于采访中途记者有时会恍一下神——这是在采访舒淇吗?轻松的神色、自如的阐述和熟悉的面孔终于在提醒,这是一个不同阶段的她,也是一个在用一部电影去诉说过往伤痛的她,还是那个真实到坦诚的她。
《女孩》的剧本写到中途,一直在经历推翻重组,直到2023年,舒淇再一次回到威尼斯电影节。那几年,侯孝贤又和舒淇碰面了。“我当时是不好意思和他说我进度到哪里了,我感觉一旦确切地回答他,就仿佛马上要努力去完成。”
“可是我又知道他迫切的心情。”舒淇再次到达威尼斯电影节做评审,她仿佛也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再不拍的话,就来不及了。所以,去威尼斯之后,她把自己关进房间,13天,每天吃完早餐就坐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无论自己有没有“灵感,完成它,就是要完成它。
“'时代不一样了。”对那个声音,她这么解释,“在威尼斯做完评审,我才发现这件事:大家的观影方式已经不同,让观众那么沉浸地去看一部电影的耐心,好像不多了。”在《女孩》的故事不得不变成“这是一个女孩她叫小美”的十分钟短视频之前,她告诉自己,必须做完这件事。

舒淇
后来,舒淇也在细化剧本。她曾经习惯侯孝贤的剧本,一张纸,几句话,大量留白。当她将这十几天完成的剧本给制片人叶如芬看,对方说,不行,看不太懂。最后等舒淇真正完成可拍摄的剧本,已经写到37000多字。
舒淇加上了人物的名字、人物小传,在找寻演员的路上也颇费周章。譬如妈妈的角色,很年轻。“她还是一个小孩,就生了小孩。”她不能像太典型的母亲,也不能太瘦,还要有一点小孩的样子,骨子里还拥有坚韧。最后一刻,舒淇才找到合适的演员。演林小丽的白小樱年龄合适,她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还自带黑眼圈,遇到她,舒淇也松了一口气:“她一走过来角色已经成立一半了。”
在细节上许多东西有了变化,核心没有变,舒淇是通过什么确定的?
“原生家庭的家暴,没有变。还有环境成长的环境没有变。”舒淇举例,从最初到最后,林小丽藏身的简易衣柜都一直保留着。“因为我讲的不是暴力,而是童年留下的阴影。”那些避无可避、不知何时到来的恐惧,到底怎么去拍,“我就研究了很久”。
舒淇是个敏感的人。她对声音也极度敏感,这一点,在《女孩》中有令人难忘的镜头。那个男人回来了,家暴要开始了?女孩躲在衣柜中,屏住呼吸,颤抖着。她听见了男人醉酒后凌乱的脚步声,步步靠近,仿佛又趋远。可以偷偷地松一口气了?突然之间,令人窒息的一切发生了……

舒淇
舒淇并没有刻意地展现暴力,它就是发生了。这是女性导演的目光聚焦,甚至带有悲悯。“因为我的关注点还是童年阴影。比如爸爸妈妈吵架,虽然小孩没有被打,但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有些人会对爱情不信任,对人性不信任。你受伤了红肿会消失,伤口会结疤,但伤痕还是会留下。”
拍摄《女孩》的过程中,舒淇并没有去感受和疗愈曾经的伤。她说:“每天有8000件事要处理,完全没时间去感受这些。”可供拍摄的日程很短,希望有更高的完成度,都在催促她。甚至制片人叶如芬问舒淇每天要不要看一下粗剪,舒淇的回答都是——我不看。“我怕我看完会想要补拍。”
只有一场戏,轻轻地,非常日常地,普通到甚至庸常地,触动了舒淇。母亲送小孩出门上学后,自己留在家里打扫、收拾归位,一个长镜头。最后,当她将洗好的碗放好,突然,一切事情仿佛都做完了,她有了一个很自然的肩膀垂下来的动作。我就突然很难过。”舒淇说。她当时就流泪了,还不想让制片人看到,自己默默地擦掉了眼泪。“原来全身心照顾家庭那么不容易,短时间内,送小孩上学,将家里打扫好,还要弄好自己准备上班。身上的担子这么重。”
2025年11月,《女孩》终于在国内上映了。在此之前,舒淇已经带着它去了世界各地的各种电影节,也斩获了釜山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她发现,欧洲的观众们对于家暴和父权即使没有太过切身的体会,但也能感受到影片的传达。有位做翻译的意大利男子,拥有一米九的大高个,曾经历过语言上的家暴,他说自己到现在还在自我修复。一位负责宣发的女孩也经历过家暴,她也问过母亲:“你为什么不离婚?”在釜山,观众们的反应和感受更强烈些,舒淇得到了更多的回应:热烈的、真切的、痛苦的、有连接感的。
她期待着上映后更多的观众回馈。

舒淇
走出
威尼斯、多伦多,在各种电影节的忙碌过后,直到抵达釜山,舒淇才有空沉下心来去感受《女孩》。她说,这真是一部残忍的电影。
当然,它也有诗意。在令人窒息的家暴中,母亲也有可以栖身的暖色调的理发厅,小丽也有脚步轻灵的小猫带着她看向幻境,有李莉莉这个幻想出来的好朋友,还有她书包里飞出来的红气球。影片的结尾,小丽终于走向了母亲。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电视机坏了修修就好。然后是一个真实到仿佛发生在所有经历过家庭暴力后长大的人身上的结尾。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跌落。
未曾想到的是,采访前设想的和舒淇对坐而泣的场景并没有发生。顺畅地聊着过去的残忍、过去的伤痛,都知道,它终是过去了。舒淇的嗓音里,留下的更多是明快。她说,可能是这一个多月从威尼斯、多伦多、釜山到里昂,自己已经流下了太多的眼泪。“我不能再哭了。”
舒淇讲述着李莉莉这个红色蝴蝶结女孩,讲述着小莉每次试图离家还是最终决定回家,讲述着妈妈推走了她,讲述着妈妈为什么当年不离开——电视机不是修修就好吗?

舒淇
舒淇讲述着无法消失的伤痛,也讲述自己绵延的幸运:《女孩》入围威尼斯时,舒淇的期待最多也就是入围地平线单元,但没想到消息传来,电影入围了主竞赛单元。“我那个时候在拍戏,还好悲惨的戏份已经收工了,不然没办法拍了。”那部片的导演对舒淇说:“你现在嘴角都在微微上扬!”舒淇还不自知地问:“真的吗?有吗?”
在釜山,舒淇本来也没抱太大期待,结束后要去米兰工作,结果在机场被组委会召回颁奖,现在想来还是激动。““被叫到名字的那一刻,全身发麻。”
后来,在法国里昂的卢米埃尔电影节大师课,她也透露出曾经遭受过的恶意和伤,但她已经会说:“我不看不好的,只看好的,我不去要求我没有的,我珍惜我拥有的。”
回看舒淇在这些年里,每次获奖都在感谢父母,人们不会想到她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童年——仿佛一颗珍珠,将所有的伤痛转为华光璀璨,我自盛放。而且,她不掩饰,不矫饰,反而越发令人感受到这个年代稀有的品质。

舒淇
“我还是一个蛮孝顺的女儿的。”回到家庭这个话题,舒淇说。但是,她也知道,和父母和解这件事,并不是顺水推舟。“就像我说的,伤已经存在,阴影已经造成。我可以理解,我可以懂,我了解小时候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做了。我对他们还是很好,他们毕竟生我养我,我能有今时今日也是因为曾经的那段故事。但距离感确实不可能一下子拉近。”
直到现在,在电影和镜头里展现过多次娇俏、灵动的舒淇都不会对着妈妈撒娇,即使舒淇可以对着侄女们亲亲热热。“因为从小到大,在一个被爱的氛围下长大的小孩是不一样的。我可以理解、原谅我妈妈,但——妈妈我好爱你——这句话已经不可能说出了。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了解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这件事就是过去了,不是和解了。伤害不可能当它不存在。”舒淇的话语停顿了几秒钟,再对记者说,“我们都是比较坚强的人,还好有自己的事业,还有自己的天空。”
舒淇又说到,卢米埃尔电影节专门做一些老电影的修复,这次是《千禧曼波》《刺客聂隐娘》和《女孩》同时展映,让她也感受到了一种冲击:“啊,我特别想拍戏!”那么,究竟是想演戏还是想要继续导戏呢?“两个都想。”

舒淇
她最近演的戏,无论是《回魂计》还是《寻她》,都有一股返璞归真的对人性专注的凝视和展现。舒淇很喜欢汪慧君在表面的柔柔弱弱中有变化和坚韧,那是舒淇这个阶段感兴趣的表演;舒淇和青年导演合作,会提出建议,但对方若要自己撞了南墙再回头,舒淇也OK。“那是他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路。”
闲谈中再次说起童年的遗憾,舒淇讲到长大后会很喜欢HELLO KITTY这类粉红色的玩具。“后来我发现,我找到一个让自己喜欢的、好玩的、可爱的、幽默的东西,就能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正面。”她被问起很多次,是怎么做到的,能将不开心化解?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可能这是老天赋予我的能量。”
而此时,因为《女孩》,舒淇得到了许多从未倾吐过童年伤痛的人同自己的连接,她也发现,泪水和微笑,是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帮助他人转化的。“如果《女孩》能帮助到一个小孩,能帮助父母认识自己这种教育是错误的,我觉得就是成功了。”
她终究是走出来了,从经年的伤痛和砂砾中。
监制:卫甜 / 摄影:王子千 / 编辑:Yoanna / 策划、造型:Renty / 化妆:鑫淼 / 发型:Johnny Ho / 艺人统筹:隽一 Sean / 统筹制片:Cathy / 文字:孙三好 / 美术:Han Lam / 服装统筹:XIXI / 美术助理:山椒 / 服装助理:Luna、Dimo、bimb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