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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导演的成长与迷思(2)

2018-08-03 来源:时尚先生
相较于第五代导演浓重的东方色彩、第六代导演的理想主义与学院气质,这群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导演更青睐带有浓重个人色彩、家乡情结的作者电影。还原他们的过往,就是对他们最真实的探索。基于此,特别邀请到五位青年导演,与他们共同探寻家乡与个人成长对于电影创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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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阳

周子阳:苍生如雀

鄂尔多斯街头永远不缺传说。导演周子阳只选取了其中一个,写成剧本、拍成电影,就让他在青年导演中冒了头。这部电影叫《老兽》。2017年它获得了第54届金马奖最佳原创剧本奖、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特别奖。男主角涂们获得金马影帝,周子阳则在今年4月成为了第九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评选的2017年度青年导演。

电影其实并不复杂。男主人公老杨曾是鄂尔多斯一夜暴富时期的代表人物,后因追不回工程欠款而破产。他赋闲多年,对卧床已久的妻子早已失去耐心,与儿女关系也十分紧张。他释放夕阳余晖的方式是养一个年轻姑娘,资金来源则是靠拆东墙、补西墙。在挪用妻子手术钱之后,他被愤怒的儿女绑架了—而他也不甘示弱,直接将儿女告上了法庭。电影中,老杨一头银发,喜欢戴着墨镜、骑着一辆半旧的电动车穿梭在鄂尔多斯的大街小巷中。即便银行卡上只剩下70块钱,他也依然要维持“大款”的生活方式:找年轻女孩、去洗浴城按摩,过得光鲜又固执。

剧本的灵感就来源于周子阳的家乡。1983年,周子阳出生于鄂尔多斯,当时那里还叫伊克昭盟。在他的记忆中,2005年之前的家乡还是一个贫穷封闭的地方,没有豪车,没有高档楼盘,甚至于2002年前往呼和浩特上高考复读班时,他还能感觉到来自当地人的地域歧视。但事情的变化就发生在2005年。过山车式的经济发展带来欲望的膨胀和人心的摇摆,它们既构成了周子阳成长的土壤,也为他日后成为一名观察者和表达者提供了创作的动机。

“只有鄂尔多斯才有可能”

2005年,周子阳正在大连民族大学学产品设计。大三时他有一门影视选修课,结课方式是交一部短片。周子阳做了一个探讨男女关系的作品,公开播放当天就引起了全系的注意。后来他又陆续参加了一些国内电影节的比赛,“受到鼓励,就决定要干电影了”。

也就在同一时间,他闻到了从家乡飘来的亢奋气息。当时的鄂尔多斯依靠能源资源优势,经济高速增长,总投资高达53亿元的康巴什新区拔地而起。周子阳说,城里突然出现了大量“吃一顿饭几万块钱”的高档餐厅,马路上也齐刷刷地出现了大批豪华越野车。“前面一个看起来还是高中生或者大学生的人,走着走着就可能开一辆豪车走了。”城里也流传着各种各样一掷千金的神话。比如阔太太们想做头发了,就早上买张机票去北京,下午做完头发再飞回来;有人去北京买车,因为说方言被歧视了,就提着一麻袋现金去炫富;也有人在飞机上吆五喝六,将空姐称为服务员,然后点很多啤酒,结账时一沓一沓人民币地往外掏。

“这里很魔幻。比如这个同学,你三个月没见,突然就倒腾煤矿、身家过亿了。这经常发生。”周子阳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做室内装修,2006年帮一个老板装修完就获得了对方投资。2007年时公司规模迅速扩大,这位朋友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此出入需豪车、皮包里常年装着10万块钱现金。

而与此同时,周子阳大学毕业,开始将拍电影当成毕生梦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当时他的想法非常极端—如果不做电影,那么生命将没有意义。可在当时,中国电影市场疲软,连商业电影都没有充裕资金,更遑论是周子阳一心想做的作者电影了。

2008年,周子阳担任副导演的电影《美食村》入围柏林电影节。他以为机会来了,兴奋地跟母亲说:“这下能少奋斗十年了。”他办了护照和签证,但出发前却被告知:电影节只能报销两个人的费用,他不在其列。当时团队小,经费有限,周子阳自己也囊中羞涩。他还记得,拍摄时投资人因为多给了十万块资金,把导演数落得毫无尊严。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资本怎么能这么高高在上?导演怎么受得了这个?”周子阳意识到,要在中国做作者电影就必须独立制片。“只有自己有资金,才能不被他人操控,得到最大的艺术自由。”当年10月,周子阳将目光投向了故乡鄂尔多斯。他的想法非常简单:创业两年,赚到足够的钱就去美国学电影。

“为什么选择回鄂尔多斯?”

“因为只有在鄂尔多斯才有可能两年赚到200万。”

25岁的周子阳一个猛子扎进了创业的深水里。一如很多靠热情驱动的创业者,他以为自己是天生的游泳健将。他将鄂尔多斯视为“疯狂的煤炭之城”,心想只要和这群挥金如土的人搭上关系就能迅速赚到钱。他策划了一个高端旅游的项目,内容包括包机带煤老板们去美国拉斯维加斯,结果却发现自己连一个煤老板都不认识。

“就是硬创业。你所有的能量、经验、学识、资源都跟那些领域没有关系。 鄂尔多斯就是给了人幻想。”周子阳说当时的自己“极其幼稚”。因为五万块启动资金是向家里借的,所以当几个月过去,项目又毫无进展时,他就迷失了。“任何要转让的店我都去考察过,包括鞋店、烧烤店甚至推土机。”为了省钱,周子阳搬到朋友家,他们打麻将时就帮忙端茶送水。直到有一天,朋友们都去上班了,他睡到下午两三点起床,看着阳光洒下来、看着楼下的老头儿正逗弄打哈欠的小孩、看着一对情侣骑着电动车穿行而过,他突然就泪如雨下。

“苍生如雀。”那一瞬间,周子阳心里只剩下这四个字。他知道时不我待,他意识到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是多么重要。第二天,他就向一个电视台节目组投了简历。再之后不久,他就到北京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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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阳

“这个电影跑不了了”

到北京时,周子阳26岁。按照大学时期的计划,此时他“必须要拍上长片了”,理由是“史蒂文·索德伯格26岁拍出了《性·谎言·录像带》,贾樟柯28岁拍出了《小武》”。

很多次采访中,周子阳都特别强调了年龄。相比于其他创作者,他一直有时间的紧迫感。这来源于他第一次高考失败,转成美术生、去呼和浩特复读时一位好友的离世。周子阳说,好友去世以后,他在医院太平间看到了尸体。他上去摸了摸他的手,硬邦邦的。他站在窗户外,看着里面跪着的人,觉得一切就像假的一样虚无。后来的周子阳意识到,这是他精神世界的转折点。

“生命是短暂的。”之后十年,好友的死亡反复在梦中出现,而周子阳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生命的本质问题。当时他刚从应试教育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在大学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哲学和文学书籍,“每天看书到凌晨三四点”。他也开始大量观影,从小津安二郎、黑泽明到杨德昌,从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到埃米尔·库斯图里卡。他强烈地意识到,活着时就要去做最重要的事—对他来说,这个重要的事情就是拍电影。

2009年来到北京后,他先在那个电视台节目组工作了几个月。但很快,他就对“策划戏剧性的节目内容”失去了兴趣。他很快跳槽,又很快辞职。他的创作欲已经非常强烈,到了“不写出来的话,每天都很难受”的地步。“为什么别人用几千块钱就能拍出长片来,而你还没有开始?”他有点儿鄙视自己,觉得自己在一味妥协。

2010年,辞职后的周子阳存了6000块钱,去西藏走了一圈,攒着剩余的2000块钱开始正式写剧本。三四个月后,剧本写完了,投资又成了问题。他虚耗半年,生活掉到谷底,每天都能接到三四个信用卡还款电话。他想过去地铁站用三轮蹦蹦车拉客,又能赚钱又能顺便拍乘客故事,不料打听了一轮后发现自己连两三千块钱的启动资金都没有。

手上还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时,他给家里打了个求助电话,结果电话那头生气地说:“那你还留在北京干吗?”

“在鄂尔多斯,所有社会体系内的价值讨论都是围绕钱展开的。”周子阳说,“谁挣钱了就了不得,不管他是怎么挣到这个钱的;谁没钱,对方就会说这个人特别不行。”他回家乡时,没有人会问“你在北京干吗”,而会直接问“你一年能赚多少钱”。“这个评判非常势利,但我身边大量的亲戚朋友都会这么做。”

而当手上只剩下两块钱时,周子阳自己都绝望了。他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两个极端的问题:一是今天的生活怎么办,二是今天的创作怎么办。“那种感觉太难受了。”在朋友的劝说下,周子阳重新回到职场。一直到两年后,在影视圈积累了一定的口碑和人脉,他可以靠临时的“活儿”生存下去时,他才再次辞职。而此时,《老兽》的剧本已经初具模型了。

2010年,急速发展的鄂尔多斯经济逐渐走向恶性循环。高利贷崩盘、楼市泡沫破灭……很多人又一夜之间从亿万富翁变成了穷光蛋。看到这些巨大的变化、财富差异带来的过山车式的人生、一切以钱为衡量的价值标准……周子阳找到了他想表达的主题。

“以前中国有句老话,‘得意时不骄不躁,失意时不卑不亢’。但在我的观察里,人际关系其实是‘得意时为所欲为,失意时全是卑微’。总之就是有钱的不像有钱的样,没钱的不像没钱的样。”周子阳说。在他熟悉的一个家庭里,就曾发生过孩子为了利益绑架父亲的事—后来这个情节被借用到《老兽》中,成为整个故事得以成立的基础。

2016年,《老兽》剧本(原名为《老混蛋》)赢得FIRST创投会剧本类嘉奖,并获得了导演王小帅的投资。不久后,周子阳期待十年的处女作开拍。

杀青前一天,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我正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愉悦。当时他和涂们坐在房间里喝茶,两人只微笑、不说话。周子阳想:剧本中该呈现的都拍到了,这个电影跑不了了。

“你得有定力”

2017年12月11日,电影《老兽》公映。虽然票房成绩无法和商业大片抗衡,但对于周子阳来说,作品能进入院线已经是一种胜利。

“以前艺术片都很难上映,别说处女作了,可能拍了好多部都上映不了。现在这些都可以被观众看到,这是中国电影史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周子阳说。今年4月,当王学博的《清水里的刀子》和忻钰坤的《暴裂无声》上映时,他曾在朋友圈更新:“非凡的4月,在中国影史并不曾发生过。”在他看来,这种转变意味着中国青年导演的崛起,也意味着作者电影正在逐渐被中国社会接受。

《老兽》大获好评后,周子阳收到了很多投资人抛来的橄榄枝—在当下的电影环境下,这几乎是每个已拍出处女作的青年导演都有的“待遇”:拍第一部电影时找不到投资,拍第二部时又会涌来大量不知来处的热钱。

“这时候你要做的就是坚定自己,不要被杂七杂八的事情冲昏头脑。你得有定力,否则一旦价值观摇摆了,就会弄出不伦不类的东西来。”周子阳说。

在他的观察中,现在这波年轻导演和之前的“第五代”“第六代”都是有区别的。“‘第五代’大多数没有在主流体系下接受过正统教育,‘第六代’也是上大学以后才打开了视野。我们这一代,高中时就有网络了,大量好莱坞的、欧洲的、日韩的电影涌进来,让我们在兼容度和视觉素养吸收方面都要丰富很多。但上一代人生活经历又比我们丰富很多。他们刚出来时,市场没有给他们机会选择成为商业导演还是艺术片导演,都只能独立干,等有了资源之后才有不同的尝试……但我们在二十多岁起步时,就得益于经济发展和电影环境改善,可以进行自我选择了。”周子阳说。

他谢绝了一些递过来的电影项目,开始打磨自己第二部作品的剧本。他想继续关注和《老兽》类似的命题:当个体迷失在飞速发展的社会中,他们会有怎样的道德困境,他们的家庭关系又会发生怎样的裂变。他不太担心电影票房的问题。因为在他看来,正在成为社会中坚的80、90后趣味多元,作者电影的观众群也在不断扩大,眼下最关键的反倒是青年导演自己能否经得住诱惑、能否坚守自己做电影的方向—这就又回到了周子阳想探讨的时代命题:人和钱的关系究竟怎样才是健康的?

这两年,鄂尔多斯逐渐从上一轮失利中恢复了过来。经济复苏,生活水平提高。康巴什城区也不再是媒体眼中荒无人烟的“鬼城”,那里设施齐全、生活舒适。只是街上“老兽们”的故事变少了。栽过跟头的人们学会了低调和理性。

周子阳看到了家乡的跌宕起伏,也经历了从穷困潦倒到受人追捧的成长过程。他坚定地说:“你得时刻警醒,钱多对于你不一定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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