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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导演的成长与迷思(5)

2018-08-03 来源:时尚先生
相较于第五代导演浓重的东方色彩、第六代导演的理想主义与学院气质,这群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导演更青睐带有浓重个人色彩、家乡情结的作者电影。还原他们的过往,就是对他们最真实的探索。基于此,特别邀请到五位青年导演,与他们共同探寻家乡与个人成长对于电影创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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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赠

曾赠:粉饰伤痛,江河灿烂

“看上去正常”

30岁的导演曾赠比13岁的曾赠更像一个小女 孩。她留齐耳短发,爱笑,和熟人打招呼总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她抱怨自己化不好妆,开玩笑地说嫁不出去。

然而她的少女时代就像她的电影一样,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曾赠在湖南益阳长大,爸爸是空六军的记者,写过小说、散文,家里有大量的藏书,从部队转业时,他还悄悄偷了图书馆不少书回家。

他将那些自认为不适合女儿的书深锁起来,但就像大部分好奇的小孩一样,越是锁起来的书,越是对曾赠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六年级时,她已经读完了大量像《风暴眼》和《黄金时代》这样和年龄并不相当的父亲的藏书。虽然对内容懵懵懂懂,但这些书让她快速地早熟。和同龄人比起来,她总是心事重重,默默追问事情背后的意义。“在你还没有去乐观的时候,你可能先学会的是悲观,自己把自己跟很多乐观的、开心做游戏的小朋友隔绝开来了。”

她小时候几乎没有朋友。上小学时,因为长相可爱,少先队队员献花、献词,红旗下演讲这样的任务经常落到曾赠头上,但这些“光荣任务”却令这个早熟的女孩子感到为难,她无法忍受集体主义的束缚,不想做,觉得没有意义。“光荣吗?有必要吗?

谁献不是一样,领导反正也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

曾赠经常逃跑,因此她的同学们不得不停止彩排,等老师找她回来。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她成为了一群小孩子中总是被孤立的那一个。“同学们非常不喜欢我,他们会觉得你是个怪人,你凭什么这样,耽误大家放学的时间。”

她尝试用买零食的方式讨好同学,也直接问过对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始终得不到答案。

“小时候对人不感兴趣。我比较坚信的观念是人之初,性本恶。小孩身上有很多阴暗的角落,我觉得没有办法交流,因为他们有时候对你的伤害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想去这样做,只是特别本能,没有受过教育,粗犷的,反而是我那个年龄阶段没有办法承受的。”

而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看上去正常”,正常地学习、玩耍、存在于集体之中。

这段孤独的童年经历成为了她导演处女作的主题。2014年,曾赠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拿到了硕士学位。毕业作品《明月的暑期日记》(以下简称《明月》)中,生活在益阳的12岁少女明月迎来了自己又一个孤独的暑假。几年前父亲溺水身亡,做陪酒女的母亲每日夜夜笙歌,并要与一个和传闻中造成父亲溺亡的人穿着相同条纹衫的男人再婚。

明月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改变。一次梦中,她将妈妈的男友推入了水中,醒来后,却惊恐地迎来了自己的初潮。

真实的经历和少女心事被明月写进了日记,却在开学后被误当成了暑假作业交给了老师。而在那本真正的作业日记中,一切都是阳光的、开朗的,看上去正常的。

“从日记内部的叙事来看,成长本身是羞耻和孤独的,而从日记外部的真实空间来看,人是冷漠而互不关心的。”曾赠在创作手记中写道,“即使你对一个应该关心你的人展示了自己的孤独和无助,换来的也只有漠然。所以与其要面对这样的漠然,不如粉饰伤痛,江河灿烂。”

2014年冬天,《明月》在第34届慕尼黑国际影视院校电影节的放映过后,一位50多岁白发苍苍的意大利导演告诉曾赠,他看得心碎,《明月》中那些对于曾赠来说稀松平常的场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故事。

“这没有办法想象,所以对我触动很大。因为我从来不认为这个故事能打动语境差异如此大的人。

你突然意识到,虽然大家都是不一样的个体,但电影就是在挖掘这些不同的人身上的共性。”

高中之后,曾赠开始有了朋友。一方面因为“到了高中大家知礼仪、知廉耻的部分多了一点,教养和自我克制的能力到了能够交朋友的程度”,而另一方面是因为“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单一的择友标准开始有了其他的层面补充。

虽然小时候不觉得,但现在回看自己的成长经历,曾赠有些心疼那时的自己,她有时候也会想,简单、快乐一点的长大或许会幸福很多。

“其实现在想想,作为一个小朋友来说,我真的很不可爱。所以他们那么对我,也是应该的。”

10

曾赠

益阳是座九步一宫、十步一庙的城市。庙宇中供奉的不仅仅是观音,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

他们在这里生活过,做过善事,死后便被后人奉为这片土地的守护神。

故乡给了曾赠对不可知世界的好奇。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她经常出现幻觉,从未谋面的爷爷会来到她面前,与她交谈。曾赠无法解释原因。爸爸一岁时,爷爷就已经去世,关于他的所有故事都来自前者的讲述—在特殊的历史年代,爷爷因为内心折磨选择了自杀解脱。对于括爸爸在内的全家人来说,这至今是个重大的谜团。

这件事长久地困扰着曾赠,她反复想起。创作第一部电影长片《云水》时,谜团出现在脑海中,她决定审视自己的父辈,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答案。

《云水》依然发生在益阳,秋冬天气总是阴沉沉的。片中,三个男人因为各自的罪孽陷入了彷徨,纷纷走上了找寻自我救赎的道路。

电影中,参尘原名刘明,多年前犯下抢劫伤人的罪行后,双胞胎弟弟顶罪入狱,他上山削发为僧,在青古刹一待就是十五年。他企图通过日夜修行洗清自己的罪孽,但漫长的时光过去,他依旧每分每秒生活在煎熬之中。住持看出了他红尘未了,放他下了山。参尘开始了他迟到15年的救赎。

这个人物是曾赠心中的爷爷。她将想象中爷爷经历过的那种内心的折磨与隐忍投射到了这个角色身上。参尘最终不知所踪,但在曾赠原本的设计里,或许是潜意识,她给了这个角色一个沉入水底、游向水底的故乡这样一个结局。“假设我处在他那样的情景之中,这会是我唯一的出路。”

而片中第二个男性王海励,曾赠则试图剖析自己的伯伯。王海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和妻子经营着一家江边的小旅馆,日子按部就班,不算富裕。

夫妻二人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总也怀不上。

一天,王海励在旅馆房间里发现了一布包的百元钞票。妻子背着他用这些钱买了新衣服和摩托车,王海励觉得不妥,但也只能由着她去。提车回家的路上,妻子死于车祸。王海励的生活崩塌了,他找不到出口,只能抱着那包钱,踏上寻找失主的路。

在曾赠看来,王海励是个可怜又可恨的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挺好的人,但他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错的事,有一天冥冥之中觉醒了,觉得好像自己错了什么。”曾赠解释,“其实他就是错了,包括杀鱼、冷漠,其实冷漠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大罪。而佛教中会讲无为,当你发现你爱的人其实在做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的时候,他的罪是不是你的罪?”

王海励就是曾赠的伯伯。伯伯受过教育,对世界的认知有着“深度和广度”,在身边人的眼里,是个温和的好人,于2014年患淋巴癌去世。当曾赠开始追溯他的一生时,她突然意识到,“他在无意识中做了很多很坏的事”。

“他自己不知道,可能自我认知还挺好,他人也认为你挺好。这种蒙昧和无知的罪,真的很常见。”

《云水》中的第三个男性方毅国是个长不大的人,年轻时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儿子,像个爱玩的男孩一样活到了中年。突然有一天,一个怀了他孙子的女孩找上门来,问他儿子躲到哪里去了,方毅国才意识到,儿子犯下的正是自己年轻时犯过的错。他内心的平静被打破,踏上了寻子之路。

写这个人物时,曾赠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的爸爸,“一个挺有趣的小孩,感觉一直没有长大”。“他对世界和自己的人生没有一个特别清楚的结论,他制造了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制造出什么东西来,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

在这个寓言般的故事中,一个大恶之罪,一个他者之罪,一个因为自身的罪造成的循环之罪,曾赠赋予了这三个男人不同层面的罪孽。而罪与救赎,也是曾赠创作中最重要的命题。

在益阳的成长过程中,曾赠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想究竟神是什么,鬼是什么,人是什么,人们对于信仰的选择究竟因为什么。她自己至今没有找到清晰的信仰。“每次都会在快要确定我自己到底信哪种宗教的时候,被某些事件猛烈地拉回来,所以直到现在还没做好选择。”

于是她将视线转向了父辈,那些在特殊时代中经历了信仰的坍塌和重建的人。“坍塌得很彻底,重建得参差不齐”。在她看来,那一代人经历的选择远远多于之后的人,而做的多,就错的多,也因此背负了更多,并最终为了解脱或救赎而奔向信仰。

“其实整个片,我最开始想探讨的是,人为什么会有信仰。”曾赠曾在采访中说,“人如何去摆脱自己认为的罪,最高效的方式可能是去选择一个信仰,去得到所谓救赎。”

但她不确定到底该怎样定义“救赎”,“而如果救赎只是‘心里好过了一点’,那么它就到来了 吧。”

《云水》拍完,她心中的谜也并没能完全解开,但曾赠明白,这将是她永恒的命题。

唯一选项

无论是2011年的《明月》,还是2017年完成的《云水》,曾赠镜头下的故事总是发生在益阳。电影中的故乡,阴沉、潮湿,总是雾蒙蒙的。角色穿梭于日常之中,却心事重重,笼罩在孤独之中。

这是她最熟悉的环境和视觉经验,山、水、小镇,成为她故事最贴切的落脚点,理所当然地渗入她的个人表达中去。

但对于曾赠来说,个人表达的机会得之不易。

《明月》摘得国内外十余项大奖并入围釜山国际电影节“广角镜单元”之后,项目与资本纷至沓来。那是国内电影圈最疯狂的时期,“每天都有人在找我,每天都有新的项目在聊,每天感觉天下都是数不尽的大饼”。

几个项目下来,曾赠发现情况并没有说的那么乐观,她也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喘不过气来。”曾赠回忆那段时间,“我基本是一个自己写剧本、自己拍的状态。但是有些制片方会给你一个剧本,给你一个项目,似乎有你就开机了,看上去很轻松,但你可能跟好几个人一起被挑选。凭什么呢?”

2015年秋,接触过的项目一个接一个“黄了”,也给了她一个慢下来的理由,她开始思考自己真正适合什么。

“我不喜欢做选择题,也不想做别人的选项。在我的认知里,我跟我要拍的电影,彼此都是唯一的选项。”

当这个看似任性的想法遇到了宁浩导演的“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曾赠豁然开朗。“制片人会跟我说没指着你去挣钱,你没有后顾之忧,这对我来说很幸福,没有市场的压力。”她找到了自己盼望的最理想的自由、宽松的创作环境。

《云水》的剧本修改了11次,宁浩是第一个与这部作品“对话”的人。他从不在具体的问题上进行干预。对于青年导演来说,第一部作品极易沉溺于自我的表达,宁浩告诉曾赠,电影是和世界的对话,要想清楚和谁对话,怎么对话,对话的内容是什么。

“我是经常说话不知道让人怎么接下去的人,你抛出一个问题,人家不知道该回答你什么。”曾赠说,“个人化的表达是你把一部分东西做到太满之后,抛出一个问题,你自己已经回答完了。人家也就是欣赏你的观点有多独特,但其实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这个对话继续生长的空间。”

就像她的处女作《明月》,“极其主观,告诉你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但世界就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的”。

在《云水》中,曾赠开始尝试着在创作中留下讨论和对话的空间。但同时她也明白,作为一个年轻导演,想号住市场的脉并不容易,她不知道也不去想市场需要。“能够留一点小小的声音,聊聊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对我来说就是比较有价值的地方。”

她对《云水》有着清晰的定位。“《云水》是开放给这方面有过思考的且有着这些困惑的观众看。我并不觉得这部分观众是少数,因为当下不能说信仰迷失,但大家好像都处在困顿之中,想要寻找答案。

中国高速发展到现在,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背着一些原罪。我觉得有过这方面知觉的人看完都会停下来想一想。”

曾赠已经开始了下一部电影《少司命》的筹备,剧本和《云水》同时期创作,讲述了一个少女的成长故事,依然是属于曾赠的个人表达。

“拍电影就像开饭馆做菜,每个人的供应方式不一样。就算想把街边小吃开成全国连锁,也要先把这一家做好。做好了,就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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